西行诸人到了火焰山。

赤焰灼空八百里，牛魔王独立山巅狂笑，虬结的肌肉在火光中如烙铁般灼灼发亮。

世人常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可他这头夔牛历经千百劫难方窥得大道门径，如何甘心就此放手？千百年来战战兢兢勤修不辍，终换得“平天大圣”的尊号。

而今这尊号在舌尖滚过，却品出满口铁锈味，不过是旁人勉强施舍的虚名。

纵能移山填海，在那些先天神圣眼中，他始终是湿生卵化的孽畜。

就算修得人形，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卑贱。

那日老君拂尘轻扫，他跪在丹墀下听见的判词字字诛心：

“披毛戴角之辈，合该永世为骑。”

在同道修士面前，在圣人面前，在天道……面前，他仍旧不过是昔日那跟脚低下、修为浅薄的夔牛。

纵然是化成了人形，也不能算是一个“人”，终归是畜生一类不知所谓的东西。

合该被打回原形，为人坐骑，骑出去让人看看，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妖孽，妄图得道成仙。

何其羞辱，何其绝望。

牛魔王的元神在混沌中沉浮，一缕漆黑如墨的魔气如毒蛇般缠绕而上，渐渐渗入他残存的意识深处。

他望着无尽虚空，仿佛在质问那冥冥中的存在：

圣人啊！天道啊！

难道我们妖族生来便是个错误吗？

难道这天地间，就容不得我等一线生机？

想要逆天改命，挣脱这既定的枷锁；想要踏遍九天十地，亲眼见证这浩瀚乾坤；想要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地活上一场——

这些在诸天神佛眼中可笑又天真的愿望，终究要被无情地践踏成齑粉。

而最可悲的是，他们还要逼着你跪伏在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圣人慈悲”。

便是想要一死了之，求个痛快解脱，在这永恒禁锢之下，竟也成了奢望。

他的神思恍惚间飘回了金鳌岛，那片碧海青天下的截教道场。

上清圣人，师尊……

弟子此生最大的幸运，便是得入碧游宫门墙，在您座下聆听大道真言。纵然今生道途多舛，求不得正果，却也从未有过半分遗憾。

唯独……唯独有一件事，始终耿耿于怀。

那日您离去时，弟子终究未能化形成功，不能以堂堂正正的人形弟子之身，为您奉上一盏清茶，郑重地道别一声：“老师，珍重。”

不要难过啊。

正因为不愿以如今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面对您，弟子才始终不敢抬头，再看一眼您的圣颜。

若这天地真有一丝慈悲，若这大道真能感应众生心念，愿将弟子这最后的心意传达给您——

此生入碧游，永不后悔。

若有来生，纵使轮回千转，劫难万重，弟子依然愿再叩碧游宫门，再唤您一声老师。

魔罗与紧那罗相对而立，一者邪气凛然如深渊，一者悲悯慈和似明月。

他们站在牛魔王的元神前，注视着那缕缠绕不休的魔气。

魔罗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牛魔王啊，恨吗？”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在牛魔王心间激起层层涟漪：

“恨这天道不公，将妖族打为异类；恨这圣人伪善，口称慈悲却行绝灭之事；恨这命运弄人，连求死都不得……”

紧那罗双手合十，眼中流露出悲悯之色，声音温润如清泉：“放下恨意吧。恨只会让魔种深种，让你永世不得超脱。”

魔罗冷笑一声，周身邪气翻涌：“恨才是这世间最真实的力量。你的恨意越深，就越能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所谓天意，不过是强者为尊的遮羞布；所谓慈悲，不过是胜者施舍的伪善。”

牛魔王元神上的魔气随着这番话语剧烈翻腾，仿佛在回应着这诛心之问。那缕魔气渐渐扩散，几乎要将他的元神完全吞噬。

紧那罗轻叹一声，佛光自他掌心流淌而出，试图净化那愈演愈烈的魔气：“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牛魔王，莫要让恨意蒙蔽了你的本心。”

魔罗却笑得越发张扬，伸手轻触那翻涌的魔气：“来，让恨意成为你的力量。既然这天地不容你，何不堕入魔道，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也尝尝被践踏的滋味？”

牛魔王的元神在魔气中剧烈震颤，仿佛在经历着天人交战。

那一声“恨吗”在他心间不断回响，勾起千万年来的委屈与不甘。

是选择紧那罗指引的超脱之路，还是投入魔罗许诺的复仇之道？

牛魔王的抉择，正在这一刻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