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山千里冰封，昔日烈焰滔天的景象已被皑皑白雪取代，自然不需要去借什么芭蕉扇。孙释空听闻结拜兄弟死讯，踏雪而来。

罗刹女正拿着素白帕子，细细为牛魔王整理遗容。她忽然轻笑一声，头也不抬：

“你不是孙悟空。”

六耳猕猴坦然在灵前坐下，姿态从容：“在下孙释空。嫂子不是晓得在下的新名儿的吗？”

“去你娘的嫂子！”罗刹女将帕子狠狠一摔，眼中泛起血色，“老牛都死了还他妈的嫂子！”

她下界为妖多年，这些混话早已口到擒来。此刻悲愤交加，更顾不上什么体统。

六耳猕猴依旧笑吟吟的，指尖轻叩桌面：“牛魔王堕入魔道，圣人亲言，他该死。”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罗刹女猛地抬头。

她死死盯着眼前这张与孙悟空一般无二的脸，突然明白了什么。

冰雪透过破损的窗棂飘进来，落在牛魔王安详的面容上。

罗刹女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凄厉：“难道，你就不是魔吗？”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六耳猕猴眼中瞬间闪过杀意。

身形如电，已扼住她的喉咙。

他嘴角咧开一个凄艳的弧度，露出森白牙齿。

但随即他又松开了手，想要听听这将死之人还能说出什么。

“说吧，让你死个明白。”

罗刹女剧烈咳嗽着，却依然挺直脊梁：“我家老牛，曾是通天教主座下夔牛，勤勤恳恳、忠忠诚诚侍奉了万万年……然后截教败了……”

她眼中涌出血泪，声音却愈发清晰：“他被打成重伤，休养千年才得以化形。若非如此，你以为凭什么轮得到孙悟空与他称兄道弟？还要……还要给太上老君那个老头子养孩子！”

她仰天嘶吼，字字泣血：“苍天何其不公！”

六耳猕猴静立原地，风雪卷过他的衣袂。

封神一战，确实延误了太多性命。牛魔王能活下来本是幸运，可这样的幸运，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

然而那死去的牛魔王，早已被魔罗占据了心神。

魔从何而生？

魔自心中起！

可为何偏偏是他？

只因心魔深种。

那千万年的委屈与不甘，早已在他心底埋下魔种。

被天道抛弃的愤懑，被命运捉弄的怨憎，想要挣脱却无力回天的绝望——这些情绪在岁月中发酵，终成心魔。

所以当魔罗降临，他便如干柴遇烈火，一触即燃。

那声“恨吗”，不过是为早已滋生的心魔，推开最后一扇门。

冰雪覆盖的火焰山下，埋葬的不只是一个堕魔的妖王，更是一个被时代碾过的灵魂。

他的心魔，何尝不是这天地施加的业果？

至于红孩儿，那个在火焰山中诞下的孩儿，对牛魔王与罗刹女而言，从来不是什么喜悦，而是压在肩头沉甸甸的负担。

凭什么？

凭什么圣人一道法旨，他们就要俯首听命？

凭什么圣人一纸敕令，他们就要甘之如饴？

那孩子身上流淌着的又不是妖族的血，不知太清圣人从哪弄来的人，被迫抚养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

他们的人生，似乎永远都在遵照别人的剧本上演。

罗刹女每次看向红孩儿时，眼中除了疲惫，更深藏着不甘。

而牛魔王堕入魔道前，最后望的那眼翠云山，何尝不是在看着这个被强加的“家”？

这天地间，凭什么总是要他们低头？

六耳猕猴静静地听着她的控诉，脸上始终挂着那抹玩味的笑意。这笑容放在与孙悟空一般无二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

“讲完了吗？”他轻声道，语气温和得像在询问老友。

罗刹女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恐惧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决绝的死志。她挺直脊梁，声音沉静如深潭：

“我知晓死期已至。但——”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我死了，也绝不会让他们得到安宁！”

这句话在冰封的洞府中回荡，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她不是在乞求生机，而是在宣告这场恩怨，远未结束。

六耳猕猴的笑意更深了。

六耳猕猴的声音陡然转变，低沉而富有磁性，这才是他原本的声线：

“他们是圣人，你如何让他不得安宁？”

罗刹女原本琥珀色的眸子瞬间化作深潭，仔细看去竟是紫到发黑的颜色。

她伸手探入虚空，取出一卷流光溢彩的画轴，那还是太清圣人当年赏赐给他们夫妇的虚弥幻境。

“我罗刹女愿以自身为血祭。”她的声音在洞府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誓的重量，“携无穷业力孽障，惨死生灵，尽数封入这虚弥幻境之中——”

画卷开始震颤，上面浮现出无数扭曲的面容，那是万古以来惨死者的怨念。

她的身躯逐渐化作血光，声音却愈发清晰：“只让圣人，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囚禁于心魔！”

血光冲天而起，与虚弥幻境融为一体。

这一刻，她以最决绝的方式，向这天地发出了最后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