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山巅,万籁俱寂。
接引独坐于空阔的殿阁之内,周身萦绕着亘古的森然寒气。
他的目光如亘古不化的冰霜,穿透层层云障,落于下界那座香火鼎盛的小雷音寺中。
殿内金身佛像宝相庄严,皆低垂着眉目,俯视着脚下匍匐的芸芸众生。其中一尊,眉眼轮廓竟与他有三分神似,目光中盈满悲悯,仿佛怜惜着世间一切悲苦。
只是此刻,暮色正沉沉压下。
夕阳如一枚将熄的炭火,正无可挽回地走向生命的尽头,不断下坠。
神像沐浴在这片恍惚迷离的残光余晖里,那抹永恒的微笑,竟被染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意味。
祂向着匍匐的众生伸出手去,姿态依旧慈悲,其心意却并非为了引渡他们脱离苦海,反倒是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执念,要拉着他们一同沉入那无边的炼狱。
此非圣,非佛,实乃深植于人心的魔障!
思绪及此,天地仿佛感应其念,骤然愈发暗沉。
远空传来闷雷滚动,仿佛有巨轮碾过苍穹,旋即,骤风疾雨裹挟着凛冽之气席卷而来。浓墨般的夜色被一道惨白的闪电悍然撕裂,刹那间,将佛像的面容映照得一片雪亮——
竟是同样的黯淡无光,同样的苍白失色。
接引静坐于殿内,与小雷音寺中的佛像在电光中隔空相望。
一个连自身都无法渡向彼岸的佛,又算是个什么佛?
接引端坐于蒲团之上,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那深重的死寂之气萦绕周身,竟让他未曾察觉准提已匆匆踏入殿内。
“兄长!”准提步履急切,面染焦灼,却在看清接引神情的刹那骤然止步。
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此刻满是迟疑,他静立良久,终是垂下头轻声唤道:“兄长……”
殿内只余熏香袅袅。接引依旧沉默地敛着双眉,仿佛与身下的蒲团融为一体。
准提几次抬眼,望着兄长淡如远山的侧影,唇齿微启又合,终是未能出声。
“可有疑问?”
接引忽然抬眼,古井无波的目光落在准提身上。
准提在这般注视下踌躇片刻,终是低声开口:“那位曾说,唯有亲身涉足量劫,方得超脱之机。可如今他自身难保……兄长觉得,他的承诺还可信么?”
话音落处,香炉中最后一缕青烟恰好散尽。
接引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自己枯瘦苍白的手指上,那指节如枯枝般嶙峋,仿佛承载着千载岁月的重量。
他久久凝视,默然不语。
准提心中虽焦灼如焚,却也不敢催促,只得垂手静立,屏息等待。
半晌,寂静中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淡得像远山上飘过的云,却带着说不尽的苍凉。
接引抬起眼眸,那张惯常悲苦的面容上竟浮现出一丝近乎慈悲的神情。他定定望着胞弟,缓缓开口:
“准提,你以为我们还有回头路可走么?”
殿外风声呜咽,仿佛在回应这句诘问。
接引的声音愈发低沉:“既然选择了与虎谋皮,就该明白——迟早要付出代价的。”
准提闻言一怔,眼底泛起茫然之色,像是被这话语刺中了心底最隐秘的惶恐。
“兄长何出此言?那位并未与我们立下契约,你我亦不曾发下什么大道誓言……”
接引轻轻摇头,一声叹息融进雨声里。他望向殿外滂沱的雨幕,目光幽远,声音里带着浸骨的寒意:
“准提,你可还记得当年紫霄宫中,那是何等的群星璀璨?盘古三清傲立云端,十二祖巫气血冲天,女娲伏羲相伴相生,太阳星上那对金乌兄弟光芒万丈……更不必说红云、鲲鹏、镇元子之流,个个皆是惊才绝艳之辈。”
雨声渐急,他的话音却愈发清晰:“我们兄弟在这些存在之中,何曾真正耀眼过?”
雨幕如织,将接引的面容笼罩在一片朦胧水色之后,显得格外晦暗难明。
准提怔怔望去,只觉得兄长此刻的神情陌生得让人心慌。
“你我兄弟,天资不过中人之资,修为在紫霄宫中更是平平。”
接引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落在那些惊才绝艳之辈中间,便如沧海一粟,寻不到半分踪迹。”
他每字每句都说得极缓,仿佛在斟酌着什么极重要的事:“有些机缘,单凭我们自己,是注定争不到的。”
准提唇瓣微颤,眼底泛起不安:“可兄长平日教导,修行当持本心,不可假借外力……”
“不错。”接引微微颔首,目光却依然沉在雨幕深处。
“那为何还要……”
满面悲悯的道人缓缓垂眸,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惊:“因为这超脱之机,与修行无关。”
准提惶然抬首,正对上接引转来的目光,那双眼幽深得如同万丈寒潭,里面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诡谲暗流。
他心头一紧,不觉脱口唤道:
“兄长……”
殿外惊雷乍起,电光划过接引半张脸,将那悲天悯人的面容照得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