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
弥勒归来时,正逢多宝于莲台讲经。台下沙弥弟子疑问纷呈,多宝皆从容应对,音声温和如春风化雨。
此情此景,却让弥勒想起曾惊鸿一瞥的那位截教首徒,那位温润如玉、长袖善舞的多宝道人。
那时的他面上总似隔着一层薄雾,如远山凝雪,看不真切。
师尊准提曾轻叹:“若他根脚再深厚些,三十三重天之上,未必没有他一席之位。”
此言当年曾令弥勒心惊。
根脚好又如何?
那孔宣的出身何等不凡,如今不也困于准圣之境,再难寸进?
弥勒望向莲台上宝相庄严的多宝如来,忽然觉得,那层远山凝雪般的薄雾,或许从未消散。
想到此处,弥勒眼底不禁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他竟有些期待,当金蝉子走完这取经路、恢复前世记忆之时,会是何等精彩的神情。
这所谓的东渡取经,取的实则多是多宝成佛后,由他们这些“佛门新人”所撰写的小乘佛教的经书。
而接引、准提二位圣人所传的西方教之法,早已在岁月中散逸难寻。
更讽刺的是,多宝、慈航等如今佛门的嫡系骨干,哪个不是从道门转投而来?
这般大兴佛门,与变相地光大道家道统,又有何区别?
更何况,这小乘佛教的气运,自多宝化胡为佛那日起,便已与截教残存的气运隐隐相连。
弥勒捻动着掌中念珠,目光渐深。
这局棋走到如今,他能争取的变数,恐怕也只在金蝉子一人身上了。
紫霄宫。
鸿钧静坐于庭院之中,衣袂在渐起的风中微动。他遥望着天地间翻涌的劫气,眸光深邃如亘古星河。
这一次,连他也亲自踏入了这盘天地棋局,再不能如过往般超然物外,做那执子观棋的道祖。
或许,即便是他,也可能在这茫茫天地间迎来终末。
会后悔吗?
鸿钧在心中自问。
不后悔。
然而他随即轻轻摇头,垂首看向身侧——罗睺正枕在他膝上安睡,墨色长发铺散如瀑。那张惊世容颜此刻褪去了所有戾气,只剩下少见的宁静。
他是魔祖,是世间一切劫难的源头,拥有着令三界战栗的力量与美貌。
无数魔修奉他为至高神明,向往着他,膜拜着他,甘愿为他掀起血海滔天。
可至少在此刻,在劫难将至的暴风雨前,他只属于鸿钧一人。
鸿钧伸手,极轻地拂过罗睺的鬓发。
罗睺属于鸿钧。
这就够了。
道祖几不可闻地轻叹,指尖为他掖好被角,却见那魔祖又如往常般滚来滚去,精准地滚进他身侧,然后那绯色衣袖如流云般缠上他的臂弯。
“鸿钧……”
嗓音里还带着未醒的朦胧。
当真是不长记性。
罢了,罢了,就输给你一个人了。
鸿钧垂眸静观,眼见那人又要从云榻边缘坠下,终是抬手将那一袭绯色揽入怀中。
衣袂相触的刹那,如一片羽拂过沉寂的寒潭。
鸿钧身形微顿,低头望去,正对上罗睺得逞般的笑眼。那魔祖顺势偎近,如皈依的幼兽般轻蹭他襟前,眉梢眼角尽是藏不住的欢愉。
“抓住了。”
……胡闹。
鸿钧眉间微蹙,垂眸看着怀中笑得恣意的魔祖,训诫的话语已到了唇边。
却听得那人又轻声笑道:“本尊最是心仪道祖了!”
最是心仪……
道祖眸光微动,终是无奈地敛目。
果然是魔,最会蛊惑人心。
鸿钧静默良久,终是俯身将那人深深拥入怀中。额间相贴,雪色长发与墨色青丝缠绵交织,宛如一幅浸染了岁月的水墨丹青。
“罗睺……”道祖的叹息融进相触的呼吸间,“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他望进魔祖深邃的眼眸,似要从中寻得答案:
“究竟要如何……才能将你永远留在我身旁?”
“在天命轮回之前,在生死无常之下?”
低语未散,鸿钧已仰首望向亘古苍穹,眸光中渐渐凝起霜雪般的寒意。
下一个瞬息,鸿钧收紧了手臂,将怀中人更深地拥入胸膛。他的眉目在桃花影里显得分外平和,仿佛亘古的冰雪悄然消融。
留下他?
罗睺低笑出声,嗓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缠绵:“鸿钧啊,若有一日……你便陪着我一同赴死可好?咱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道祖静默地凝视他许久,眼底掠过万千星辰生灭。
“好。”
若有一日,遭遇不测,道祖鸿钧会陪着魔祖罗睺一同走向终焉。
风过庭前,一袭紫衣的道祖依旧静坐桃花树下,雪色长发与魔祖的墨发交织在落英缤纷间。
流水淙淙,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唯有那句轻诺在风中缓缓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