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太清圣人找到他时,八景宫内的道韵凝如实质。圣人身后阴阳太极图缓缓轮转,万象生灭皆在其中。
老子高坐风火蒲团,眼帘微抬,道音清冷:“封神事毕,我道教玄门气运大损。”
多宝静立庭前,垂首不语。
良久,只闻得太清一声轻叹:“人、阐二教不过暂损气运,待数元会后,自可重振道统。”
“可你截教呢?”
多宝倏然抬头,正对上老子深邃的目光。
只听圣人续道:“通天现今被道祖禁于紫霄宫,未历数个元会,师尊不会放他归来。”
“你为截教首徒,可代师立言。况阐教已有文殊、普贤等人投身佛门。”
“论起来,你虽称通天为师,却是最早拜入三清门下者,便是称他们一声师兄,也无不妥。”
太极图流转加速,映得老子面容明灭不定:
“今日我便度你西去,立小乘佛教,分走西方气运。这分得之气运,可留半数延续你截教道统。”
“多宝,此乃定数,你无从选择。”
“但自此……你便只能是如来佛祖,再非昔年碧游宫的多宝道人了。”
老子话音微顿,似有片刻迟疑:
“如此,你可愿?”
多宝缓缓抬头,望向太清那双蕴藏着周天星辰的眼眸,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多宝……还有选择么?”
他撩衣跪下,朝着太清右侧那个空置的蒲团郑重叩首三次。
那是上清圣人曾经的位置。
恍惚间,仿佛又见三清未分之时,元始居左阐述天道,通天在右截取生机,太清端坐中央调和阴阳,共演玄门妙法。
“弟子不肖。”他起身时声音微哑,“只求圣人铭记今日承诺。截教道统……万不可绝。”
太清微微颔首,广袖拂过八景宫万千霞光。
多宝只觉得天地倒转,整个人被卷入六道轮回,最终在菩提树下涅槃成佛。
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他立在西天云端眺望东方,却再也等不到那道熟悉的红衣身影。
紫霄宫门永闭,洪荒破碎重组。
历经大千世界无数元会,他再未能得见师尊一面。
如今只剩释迦牟尼端坐莲台,于万千佛国中拈花微笑。
他不甘,却无力回天。
天道……何其不公。
灵山,接引连连摇头,金莲在他足下明灭不定,指着多宝:“疯了,当真是疯了……”
可任他心里愤怒如何翻涌,接引心中明镜似的,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正如凡间那句诗谶: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西方千年气运,万载谋划,终究成了他截教道统延续的薪柴。
灵山佛光愈盛,截教星火愈明。
这因果轮回何等讽刺!
接引望着漫天飘散的佛偈金文,第一次露出茫然之色:“这便是……你予我们的报应么?”
没有回应。
只有八宝功德池中突然凋零的莲台,无声宣告着,这场迟来了万古的报应,终究是降临了。
多宝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却听接引冷声道:“只顾着你师尊,难道就不管你那些师弟师妹的死活?”
这西行路上,多少妖族魂飞魄散。
“师弟师妹……”多宝眼睫低垂,眸光晦暗难明,“多宝何曾缺过。”
他声线微沉,“可多宝的老师,从来只有一个。”
——那些肆虐人间、荼毒生灵的妖族,难道不该以死赎罪么?
“如来,你好狠的心肠。”
接引凝视着眼前这尊端坐婆娑世界的佛祖,这个敢以天命为棋,令一只石猴踏碎南天门、掀翻生死簿,让周天仙佛颜面扫地的狂徒。
佛光普照的皮囊下,藏着的仍是当年那个为护师尊道统,不惜搅得天翻地覆的截教首徒。
接引眸光幽深,似笑非笑:“说来,你们道家看相卜运的本事,我倒也略通一二。可想听听当年我从你面相中看出了什么?”
“区区多宝,怎敢劳烦圣人法眼。”多宝合掌垂眸,婉拒得滴水不漏。
接引却自顾自说了下去,声如古钟震响灵山:“当年,我看出你将在下一个量劫当执三界权柄,位比圣人。”
对这惊天预言,多宝却连眉梢都未动分毫:“圣人所言,非多宝所求。”
“所求?”接引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在品味着什么极有趣的事物,末了却化作一声嗤笑,“我至今仍想不明白,通天何德何能,竟能得你们这般弟子誓死相随。”
“圣人过誉了。”多宝合掌垂目。
“并非过誉。”接引目光扫过一旁已证混元的昭明,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若非你跟脚所限,又未逢天时,单论心性修为,你本该在我与准提之上。”
他略作停顿,像是终于承认某个长久不愿面对的事实:“也合该强过我们。”
“皆是老师教导有方。”
正是这般云淡风轻的应答,让接引心底那点不甘愈发灼人。
凭什么?
究竟凭什么这三清门下,连一个弟子都能这般惊才绝艳?
这方天地待他们,未免太过偏心。
“所幸,尚有封神一劫。”
才能勉强平复他心中的不满和愤恨。
接引似笑非笑地睨向多宝,声线里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嘲弄:“方才你所言种种,我只以‘天数’二字回应。而这天数——正如我方才对你的断言,亦如那场封神杀劫,未来,早已注定。”
多宝:“老师他,从不信天数。”
“那你呢?”接引目光如电,“莫非也不信命?”
多宝迎着他的视线,缓缓道:“多宝信命,却不尊命。”
“话不必说得太满。”接引俯视着他,圣威如潮水般压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绝不相信,有人能真正违逆天道。
然而那道足以碾碎星辰的威压,却在触及多宝前,被昭明轻描淡写地一拂袖,化作清风散去。
昭明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圣人在此与我等周旋,何不细想——为何准提圣人至今未曾现身?”
接引目光骤然凝滞,突然意识到这么久了师弟居然还没有来,也没有任何的通信。
出事了,定然是出事了!
是谁?
他周身圣光一阵波动:“你们……”
“这可非我等所为。”昭明负手而立,衣袂在灵山微风中轻扬。
接引深深望了多宝和昭明一眼,再不多言,身形化作万丈金光撕裂长空,瞬息间消失在云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