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打宗宗主府邸的薄雾尚未散尽,白糖便向武崧辞行。
“丸子,得空多来走动。”武崧立在阶前,晨光勾勒出他略带疲惫的轮廓。
“好。”白糖应得简短,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转身踏入熹微晨光,留下身后府邸的喧嚣渐渐沉寂。
做宗主城的街道人声鼎沸,商贩吆喝此起彼伏。
白糖步履匆匆,只想尽快摆脱这令他窒息的繁华。骤然,一声尖利的女声撕裂了喧闹:“抓小偷!抓小偷!”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银发浅绿眸的小男孩,衣衫褴褛,正攥着两个包子狼狈逃窜,身后紧追着一个满面怒容的老板娘。
老板娘瞥见白糖衣饰华贵,气度不凡,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火苗,扑上前哭诉:“大人!您可得为民妇做主啊!这么小的崽子就敢偷东西,长大了还不得杀人放火?!”
她激动地指着那被路人围堵住、瑟瑟发抖的孩子。
白糖的目光扫过男孩惊恐的绿眸和空瘪的肚腹,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面上不显:“大婶,这两个包子我替他付了,此事作罢,如何?”
说完便有亲信将一锭银子放到她手中。
老板娘一愣,接过后,在手里掂了掂,顿时一脸谄媚:“既……既然是大人发话,民妇遵命便是。”
她满面春风的离开,还依稀看见妇人欢喜的拿在手中,之后小心翼翼的藏好
“贵儿,撑一会儿,娘去买药.....”
白糖不欲多言,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围观人群低低的赞叹:“这位官大人真是宽宏大量!”“是啊,体恤弱小……”
这些赞誉像细针扎在白糖心上,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宽慰,反而激起更深沉的愧疚与迷茫。他眉头紧锁,加快了脚步。
回到压抑的宗宫,白糖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奏折里,试图用公务麻痹自己。
“宗主大人,您歇息片刻吧?”一名侍女小心翼翼奉上热茶。
“出去。”声音冰冷,不容置疑。
“是……”侍女慌忙退下。门外的窃窃私语隐约传来:
“自从夫人……唉,宗主整个人都变了……”
“整日里冷冰冰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明明是盛夏午后,一股寒意却无声无息地爬上白糖脊背。
他搁下笔,望向窗外炽烈的阳光,只觉得那光芒刺眼又冰冷。
“宗主,”亲信云飞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平,“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侍女,竟敢背后妄议您……”
“无事。”白糖打断他,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退下吧。”
“……是。”云飞欲言又止,终究躬身告退。
大殿重归死寂,只有更漏滴答作响,敲打着漫长的时光。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身宗禁地。
“宫主!求您歇歇吧!”
灵儿的声音带着哭腔,看着冰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又一次因力竭而摔倒。
白青唐华挣扎着爬起,右脚踝肿得发亮,却死死抓住灵儿的衣襟,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恨意:“不!我不歇!阿娘被剖开的时候……比这痛千倍万倍!”
四岁孩童的嘶吼在空旷的冰窟里回荡,凄厉又绝望。
混沌兽的虚影在她身后悄然凝聚,发出诱惑的低语:“何必自讨苦吃?放开那封印,本座赐你力量,顷刻间便能……”
“滚开!”小女孩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出,瞬间凝成咒文将兽影逼退
“我要……亲手杀了他!”稚嫩的声音里是淬毒的决心。
灵儿心头剧震,看着眼前这充满仇恨的小小身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失去至亲后同样日夜苦修、满心复仇的墨紫宫主。
听闻墨紫宫主在清修之地养病,也不知道病好全了没有。
“凌霜箭!”白青唐华突然清喝一声,小手艰难地掐诀,一道微弱却清晰可见的冰蓝色气箭“咻”地射出,击碎了不远处一根垂落的冰棱。
“?!”灵儿惊得说不出话。凌霜箭虽是基础,但一个四岁的孩子……这简直闻所未闻!
“灵儿姐姐!我学会了!我学会凌霜箭了!”白青唐华小脸上第一次绽开纯粹的欢喜,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这样我就能给阿娘报仇了!”
灵儿看着她眼中的光,心头苦涩翻涌。这点微末之力,连宗门普通弟子都远远不及,遑论挑战一宗之主?可这欢喜……至少暂时驱散了她日夜不息的悲伤。
“宫主真厉害,”灵儿强压下忧虑,柔声道,“现在,可以休息了吗?”
“嗯……”白青唐华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些,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任由灵儿抱起,走向温暖的寝殿。
三日后的做宗大殿,弥漫着压抑的寂静,唯有朱笔批阅奏章的沙沙声。
白糖埋首于堆积的案牍,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
沉稳的脚步声突兀地打破沉寂,由远及近。殿门光影处,一个身影站定。
“臣,南宫绝,参见宗主大人。”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却难掩深处潜藏的试探。
白糖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奏章上,晕开一小片阴影。
他缓缓抬眸,目光沉静如水,落在殿中之人身上。
来人依稀是旧日轮廓,却被岁月覆上风霜与世故。
嘴角那抹谦逊的笑意,倒像是个精心描摹的面具。
“南宫绝?”白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听闻你四年前于南境遇险,音讯断绝。今日得见,倒是意外之喜。” “意外”二字,被他轻轻咬住。
南宫绝躬身,姿态无可挑剔:“蒙宗主洪福庇佑,臣侥幸脱困,得以残躯再效犬马之劳。今日觐见,实见宗主宵衣旰食,忧劳宗务,臣心难安,特来献一愚见,或可为宗主稍解烦忧。”
“哦?”白糖身体微微后靠,指尖在光滑的扶手上轻点,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目光却愈发深邃,“本宗主洗耳恭听。”
南宫绝趋前一步,声音压得低沉,却字字清晰:“宗主明察秋毫。苏长老德高望重,于宗内根基深厚,人脉通达。此诚为宗门柱石,然……古语云,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过犹不及,恐非社稷长久之福。臣思忖,若能施恩于苏氏,使其感念宗主深恩,与宗主同心同德,则内外安泰矣。”
他抛出核心,言辞更显“忠恳”:“苏婉小姐,温良淑德,更兼对宗主情意深重,又与苏长老骨肉至亲。若宗主能纳其入主中宫,一则显宗主恩泽浩荡,使苏氏一门荣耀更添,忠心愈固;二则,苏小姐常伴君侧,苏长老关切爱女之心,亦自然与宗主休戚与共。此乃‘亲上加亲,固若磐石’之道。宗主稳坐高台,不动声色间,便可收君臣相得、宗室安稳之效,岂非上策?”
大殿内落针可闻。南宫绝的话语,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
白糖沉默片刻,目光掠过桌案上那滩刺目的墨迹,最终落回南宫绝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南宫绝,你这番‘为宗分忧’之心,本宗主……感到欢喜。”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南宫绝心头莫名一紧。
“你所言‘亲上加亲,固若磐石’,听起来,倒像是为我做宗,也为苏氏,寻了一条……同舟共济的坦途。” 他特意在“同舟共济”四字上,稍稍放缓了语速。
南宫绝脸上谦恭的笑容依旧,但后背却悄然绷紧,他听出了那平静话语下潜藏的审视。
白糖并未点破他与苏风里的关系,但这“同舟共济”的比喻,已然将苏氏与他南宫绝捆绑在了一起,暗示他知晓这建议背后是谁的影子。
白糖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南宫绝微曲的手指关节,那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只是,”白糖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行舟之道,首重平稳。若船上之人,心思各异,各有其志,甚至……有人总想着试试这舵轮的分量,”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南宫绝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那这舟,怕是行不稳,也走不远。一个不慎,便是倾覆之祸,舟上之人……皆难幸免。”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无形的威压如同水银泻地,笼罩了整个大殿:
“你说是吗,南宫绝?”
这轻飘飘的反问,如同千斤重锤砸在南宫绝心上!
白糖没有直接指责他“野心”或“图谋”,而是用“同舟共济”点出其立场,再用“试试舵轮分量”暗喻其不安分的野心,最后用“倾覆之祸,皆难幸免”发出最严厉的警告。
这比直接揭穿更令人胆寒,它清晰地传递了一个信息:你的小动作和背后的盘算,我一清二楚,适可而止,否则大家一起玩完!
南宫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谦恭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眼底深处翻涌起被彻底看穿的惊骇与强压的恐惧。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呼吸都变得困难。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白糖不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刺目的阳光,声音恢复了那份高高在上的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
“苏氏忠勤,本宗主心中有数。苏婉之事,关乎宗祧,自有定论。苏长老……当安其位,守其分。如此,方得长久。”
他仿佛才想起南宫绝的存在,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
“至于你,既蒙贵人相救,得以重生,当好自为之。退下吧。”
南宫绝如蒙大赦,又似被抽干了力气,深深低下头,几乎将脸埋进阴影里,声音带着一丝极力掩饰的干涩:“臣……谨记宗主教诲。臣……告退。”
他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脚步略显虚浮地退出了大殿,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狼狈。
殿内重归寂静,只余下墨汁的微腥和阳光灼烤地面的气息。
白糖的目光落回那滩墨迹,以及地上滚落的毛笔。
他缓缓闭上眼,南宫绝那番裹着糖衣的毒计,连同其最后狼狈退走的身影,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盘踞上心头。
苏风里的触角,比他预想的更深、更隐秘。
而这场无声的博弈,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上。阳光照亮了满地狼藉,也映亮了他眉宇间深不见底的疲惫与……那抹愈发冰冷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