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殿的朱红大门在身后阖上,发出金石相撞的闷响,像把清婉与过去十九年的人生一刀两断。
她下意识攥紧嫁衣的袖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殿内并非她想象的阴森刑堂,而是一座由玄晶与黑玉砌成的辽阔寝宫——穹顶高悬万盏琉璃灯,灯芯燃着幽蓝鬼焰,照得四壁浮动的鲛绡帐如深海暗潮。地面铺一整块墨髓寒玉,踩上去有细碎霜花自绣鞋边缘绽开,又转瞬融化。
“帝后,请沐浴。”
碧罗的声音将她惊醒。八名青衣侍女无声趋前,手中捧着鎏金盘盂,盘中盛着漆黑如墨的水,却散出冷冽梅香。清婉伸手触碰,指尖竟未沾湿,那水像活物般绕指而过,凝成缕缕雾丝。
“这是忘川支流,可洗去人界浊气。”碧罗低声解释,“帝君不喜凡尘味。”
清婉心头一颤,想起爹爹煎药时屋里弥漫的苦涩药香。那味道,怕是再也闻不到了。她顺从地抬臂,任侍女替她解开盘扣。玄色嫁衣滑落的瞬间,锁骨下方那枚朱砂胎记忽地灼热——形如并蒂莲,自她有记忆起便存在,爹爹说是娘胎带来的福印。此刻,它像被冰针刺痛,竟渗出细小血珠。
“别碰!”
男人冷冽的嗓音从屏风后传来。夜无尘不知何时已立在鲛绡帐外,玄袍换作素黑中衣,墨发散落,衬得肤色愈发冷白。他抬手,一道乌光掠过,血珠凝成冰晶坠入墨髓地面,发出清脆一响。
“那胎记……”他眸色幽深,似在克制什么,“从今日起,不许任何人看见。”
碧罗与侍女们霎时跪伏,额头抵地。清婉抱臂遮住胸口,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并非“意外”被卷入冥界,而是早被设计好的祭品。
夜无尘并未解释,只抬手划出一道符纹。玄晶地面无声裂开,一方浴池升起,池中并非黑水,而是翻滚的赤金色岩浆,却散着雪霁初晴的冷香。
“跳。”他言简意赅。
清婉后退半步,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托起。她闭眼坠入池中,预想中的灼痛并未袭来,反像被温泉包裹。岩浆化作细碎光斑贴上皮肤,胎记的灼烧感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充盈感——仿佛有另一颗心脏,在她胸腔里轻轻搏动。
“睁眼。”夜无尘的声音近在咫尺。
清婉颤睫,看见男人半蹲在池沿,指尖蘸着岩浆,在她眉心画下一道繁复符印。最后一笔落成时,整座幽冥殿的灯火骤然一暗,穹顶传来万鬼同哭的尖啸,又倏地归于寂静。
“封印已成。”他收回手,黑眸映着她惊惶的脸,“此后,你的喜怒哀乐,本君皆可感知。”
清婉猛地捂住心口,那符印像一道锁链,将她与面前这个男人死死捆在一起。
“为什么?”她声音嘶哑,“为什么偏偏是我?”
夜无尘沉默片刻,忽然俯身,指腹擦过她湿润的眼角,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瓷器。
“因为……”他嗓音低不可闻,“只有你的魂魄,不会被我冻伤。”
清婉怔住。下一秒,男人已转身离去,玄袍下摆掠过地面,带起细小冰晶。
“带她熟悉冥宫。”他吩咐碧罗,背影隐入黑暗,“三日后,随本君赴黄泉祭。”
……
冥宫比清婉想象中大得可怖。
碧罗说,冥界分九狱十三渊,宫殿却悬浮于无间之海上空,由万千玄晶锁链牵引。她带清婉走过回廊,廊柱上缠绕的并非雕龙画凤,而是一具具披甲的鬼将遗骸——他们死于三千年前那场仙冥大战,死后仍守宫门,空洞的眼眶里燃着幽火。
“帝后请看。”碧罗停在一面铜镜前。
镜中映出的却不是清婉的脸,而是一条漆黑长河,河面漂满白色灯笼,每盏灯里困着一张扭曲人脸。
“这是业镜,可照众生业障。”碧罗轻声道,“帝君命悬于此,若业火反噬……”
话音未落,镜面忽然剧烈震荡。一只覆满黑鳞的巨爪破水而出,直扑镜面!清婉惊叫后退,却被碧罗死死拽住——铜镜边缘裂开蛛网纹,巨爪在触及镜面的刹那化作黑烟,却仍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
“魇兽醒了。”碧罗脸色惨白,“它……它嗅到了帝后的气息。”
魇兽?清婉想起爹爹讲过的志怪——传说冥界镇压着上古魇兽,以万梦为食,专噬魂魄。她下意识摸向胎记,那里又开始发烫。
“带路。”她听见自己说,“我要去看看。”
……
冥宫最底层,寒铁锁链贯穿虚空。
清婉站在百丈高的祭坛边缘,俯瞰下方深渊。黑暗中,一对赤金色的竖瞳缓缓睁开,瞳孔里流转的,赫然是她锁骨胎记的并蒂莲纹。魇兽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嘶叫,锁链被挣得哗啦作响。
“果然……”她喃喃。
魇兽的额心,嵌着一块碎裂的琉璃——与她娘亲留下的那枚发簪材质一模一样。簪子在她坠入冥界时便失踪了,原来竟是被它吞了?
“别靠近。”夜无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
清婉回头,看见男人玄袍染血,左臂被撕开一道口子,黑血顺着指尖滴落,竟在地面凝成冰花。魇兽的嘶叫骤然拔高,锁链根根绷断!
电光火石间,夜无尘已将她揽入怀中,旋身避过横扫而来的巨尾。魇兽的利爪擦着他后背划过,墨袍碎裂处露出森森白骨。清婉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却奇异地不觉得害怕——相反,胎记烫得像要烧起来,一股暖流从胸口涌向四肢百骸。
“闭眼。”夜无尘低喝。
下一瞬,她听见琉璃碎裂的脆响。男人竟徒手刺入魇兽额心,生生挖出那枚琉璃!魇兽发出凄厉哀嚎,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化作黑雾消散。而夜无尘掌心的琉璃,竟与她胎记的形状严丝合缝。
“原来如此……”男人低笑,唇角溢出的血衬得面色近乎透明,“你娘亲,竟是当年封印魇兽的守莲人。”
清婉如遭雷击。娘亲在她五岁时病逝,爹爹从不提往事,只说她是远嫁而来的江南医女。如今,夜无尘却告诉她——娘亲与冥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男人单膝跪地,将琉璃按在她胎记上。冰凉触感渗入皮肤,灼热瞬间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淡金色纹路,像莲瓣缠绕着锁链。
“现在,你是我的了。”他喘息着,额头抵上她的,“连命,都是。”
……
当夜,清婉梦见一片血色莲池。
池中并蒂莲盛放,每一片花瓣都映出夜无尘的脸——少年时的他,玄袍未染血,眉目还未覆霜雪。他跪在莲池边,将半颗琉璃心剖出,放入一朵含苞的莲中。
“替我守着它。”少年帝君的声音清澈如冰泉,“直到她回来。”
清婉惊醒时,碧罗正端着药盏站在床边。
“帝后梦魇了?”侍女轻声问,“帝君守了您一夜,方才离开。”
清婉摸向锁骨,金色纹路已隐入皮肤。窗外,无间之海翻涌着墨色波涛,一轮血月悬在天际,像一只窥伺的眼。
她忽然意识到——这场婚姻,从来不是意外。
从她出生,从她拥有那枚胎记开始,就注定要成为夜无尘的……囚徒,亦或是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