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历十万七千年,黄泉祭。
祭坛悬在无间海上空,十二根玄晶柱缠绕着断裂的锁链,像巨兽的肋骨,托举一轮血月。夜无尘牵着清婉立于最高阶,玄袍与玄袍的衣摆在风中交叠,像两柄不肯归鞘的剑。
“怕吗?”男人侧首,声音被鬼风撕得七零八落。
清婉摇头,指尖却掐进他掌心。她怕的不是万鬼,而是腰间那盏“同生灯”——灯芯以两人指尖血融成,灯火若灭,两人同亡。方才鬼侍捧来时,她看见灯壁内浮着极细的银丝,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蛊虫。
夜无尘似看透她所想,指腹在她腕内侧轻轻一按,一道冰凉灵力封住她经脉:“有我在,灯不会灭。”
鬼相苍淮拄着枯骨杖上前,嗓音如锈铁刮过铜镜:“吉时已至——请帝君与帝后,饮合卺。”
两只酒盏由黑玉雕成,盏壁刻着细小的噬魂纹。酒液赤红,像忘川河心的熔浆。清婉刚触及杯沿,便觉一股尖锐的腥甜冲入喉头,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她的魂魄。她下意识要缩手,夜无尘却已先饮尽,捏住她下颌,以口相渡。
烈酒过处,像一条火链自咽喉直烧到丹田,最后在心脏处结成一枚赤色蛊印。清婉疼得弓身,却被男人揽入怀中。他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沉稳而冰冷,却在蛊印成形的瞬间,猛地漏跳一拍——她清晰地感知到,那是属于她的痛。
“礼成——”
万鬼齐跪,声浪掀翻血月。清婉抬眼,看见夜无尘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裂痕,像冰面下突然涌出的暗潮。那一瞬,她竟分不清,痛的是自己,还是他。
……
当夜,幽冥殿密室。
清婉蜷在榻上,冷汗浸透中单。蛊印像一簇烧红的针,每呼吸一次便更深一分。碧罗端来冥界“寒髓汤”,却被她抬手打翻——汤药溅在玄晶地面,竟蚀出细小的黑洞。
“我要见帝君。”她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碧罗沉默片刻,终是按下壁侧暗纹。玄晶墙无声滑开,露出一条幽邃长廊。清婉赤足奔入,却在尽头猛地刹住——
密室中央悬着一幅画像。
画中女子素衣白裙,立于血莲之上,眼尾一颗朱砂泪痣,与清婉锁骨下的胎记形状如出一辙。落款处是熟悉的笔迹:吾妻阿莲。
清婉指尖发抖,几乎站不稳。阿莲……她娘亲的闺名正是阮青莲。画轴边缘残留焦痕,像是被人反复摩挲,又被愤怒撕毁过。
“谁让你进来的?”夜无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冷得像冥域终年不化的霜雪。
清婉回头,男人立在暗影里,玄袍半褪,左胸处缠着浸透血的绷带——那是白日里为护她挡下魇兽一击的伤。她忽然生出孤勇,指着画像:“她是我娘,是不是?”
夜无尘没有否认。他抬手,画像无风自燃,幽蓝火焰舔舐过画中人眼角,像一场无声的哭。
“你娘是守莲人,曾以魂魄为祭,封印魇兽。”他声音低哑,“我欠她一条命,也欠她……一颗心。”
清婉踉跄上前,抓住他衣襟:“什么意思?”
男人垂眸,指尖抚过她锁骨,金色纹路在肌肤下若隐若现:“你以为,本君为何剖半颗琉璃心给你?那原本,就是你娘从我胸腔里挖走的。”
密室陷入死寂。良久,清婉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所以,你娶我,只是为了还债?”
夜无尘没有回答。他忽然俯身,将额头抵在她肩上,像疲惫至极的兽。清婉闻到他发间的血腥味,与冷檀香纠缠,竟奇异地安抚了蛊印的灼痛。
“不全是。”他声音闷在她颈窝,“你出生时,守莲人的血脉与琉璃心共鸣,我本可夺你性命取回心脏……但我没有。”
清婉指尖陷入他肩背,触到一道凸起的旧疤——那是万年前仙冥大战留下的剑痕,至今未愈。她忽然明白,这个男人并非无坚不摧,他只是把伤口藏得太深。
“那现在呢?”她轻声问,“你要我原谅,还是继续恨?”
夜无尘抬头,黑眸里映着她苍白的脸:“我要你活下去。”
他掌心翻转,一枚血玉浮现——正是洞房夜那枚魂契。此刻玉中浮现爹爹与李婆婆的幻影,他们坐在医馆里,面前摆着三株凝魂草熬成的药汤,气色红润。
“我立过誓,保他们一世平安。”男人指腹摩挲过玉面,“但同生蛊一旦发作,你的魂魄会被魇兽残念侵蚀……除非,你能在七日内重塑琉璃心。”
清婉怔住:“重塑?如何重塑?”
夜无尘望向密室深处,那里有一方以寒铁铸就的莲台,莲心嵌着半块残缺的琉璃,正散发微弱光芒。
“以你守莲人之血,养我缺失之心。”他一字一顿,“但过程极痛,且若失败,你会魂飞魄散。”
清婉指尖抚过莲台边缘,冰凉触感像某种邀请。她想起画像中娘亲的笑,想起爹爹咳血的夜,想起无间海上那轮永不坠落的血月——原来,她从来不是囚徒,而是唯一的钥匙。
“我答应。”她抬眼,眸中映着幽蓝灯火,“但我要你答应另一件事。”
“说。”
“若我成功,”她声音轻却坚定,“放我回人界一年,让我陪爹爹终老。”
夜无尘沉默良久,久到同生灯的火光都似凝固。终于,他抬手,以指尖血在她掌心画下誓纹:“成交。”
……
子时,密室莲台。
清婉盘膝而坐,割破手腕,血珠滴在残琉璃上,像一场细雪落入火中。琉璃发出细微的嗡鸣,裂纹竟开始缓缓愈合。夜无尘立于莲台外,指尖结印,替她引渡灵力。
剧痛从骨髓深处炸开,清婉咬破唇瓣,血腥味在舌尖蔓延。恍惚间,她看见少年时的夜无尘跪在莲池边,将半颗心剖出,而池中白裙女子回首,眉眼与她分毫不差。
“娘……”她无声张口。
琉璃光芒大盛,映得男人脸色近乎透明。最后一道裂纹愈合的瞬间,夜无尘猛地俯身,吻住她颤抖的唇。血与泪交融,像一场迟了万年的祭奠。
同生灯的火光,终于稳定成温柔的暖金色。
……
次日清晨,清婉醒来时,密室已空。她掌心多了一枚完整的琉璃心,通体澄澈,却隐约映出夜无尘紧闭的左眼——那里,有一道细小的裂纹,像泪痕。
碧罗跪在榻边,捧来一封信笺。
【七日后,黄泉祭终,我送你回人界。——无尘】
清婉攥紧信纸,望向窗外。无间海罕见的起了雾,雾中似有白裙女子遥遥回首,对她温柔一笑。
她抚过锁骨下已淡去的胎记,轻声道:“娘,这次换我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