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雷霆手段

百花楼的宴客厅堂，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与窗外渐沉的夜色隔绝成两个世界。

周卫国到的稍晚一些。他换了一身挺括的深色将校呢军常服，肩章上的将星在灯下闪着冷硬的光。脸上的疲惫和之前的失态已被彻底掩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军人特有的、略带疏离的沉稳。只是那双眼，深不见底，偶尔掠过厅内觥筹交错的人群时，会闪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审视，如同鹰隼扫过草丛，搜寻着潜藏的猎物。

“卫国兄！可就等你了！”教育长张治中笑着迎上来，他是今晚的主家，一身中山装，颇有儒将风范。

周卫国敛去眼底异色，换上恰到好处的歉意笑容，与张治中握手：“公务缠身，来迟一步，恕罪恕罪。”

他的目光与厅内几位相熟的军官、文官短暂交汇，寒暄，应酬得滴水不漏。心思却有一大半，系在了仅一街之隔的“醉仙楼”。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谈论的话题无非是时局、军校整编、以及一些似是而非的战场消息。有人高谈阔论，认为日军不敢全面开战；有人忧心忡忡，但大多语焉不详。

周卫国端着酒杯，看似认真倾听，实则心不在焉。他在等。等张楚的消息，也在等一个合适的离席借口。

机会很快来了。一个侍者模样的年轻人悄步走到张治中身边，低语了几句。张治中点点头，随即略带歉意地对众人道：“诸位慢用，我去接个电话，去去就回。”

周卫国眼神微动。他状似随意地放下酒杯，对身旁一位正在高谈阔论的参议笑了笑：“失陪一下，去趟洗手间。”

他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出宴客厅，却没有走向洗手间的方向，而是拐过一条回廊，来到了酒楼一侧临街的露台。

夜风微凉，带着南京城秋夜特有的湿润气息，瞬间吹散了厅内的酒气和喧嚣。街对面，“醉仙楼”的招牌霓虹闪烁，门口车马熙攘。

露台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普通短褂的人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低低唤了一声：“师座。”

是张楚手下的人。

周卫国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对面酒楼门口，声音压得极低：“说。”

“赵德柱和那个日本秘书松本，在二楼‘听雨轩’包间。除了市政府那个王科长，后来还进去了一个人，是《金陵新报》的一个姓胡的编辑。谈了约莫半个时辰，刚散。松本和王科长先坐车走了。赵德柱和那个胡编辑还在门口说话。”

《金陵新报》？周卫国眉心微蹙。印象里，那是一家时常发表些“中日亲善”、“共荣共存”论调的报纸。看来，这汉奸网络，比他知道的还要宽那么一点。

“赵德柱准备去哪？”

“听他们话里的意思，赵德柱好像要去城南的仓库清点一批新到的‘货’，说是明天要运出去。具体哪个仓库，没听清。”

仓库？清点货物？夜里清点？

周卫国眼底寒光一闪。前世记忆里，赵德柱就是在一次所谓的“清点货物”时，被截获了正在向外传递的城防工事图！时间……似乎就在这几天！

难道就是今晚？

心脏猛地收紧。机会！一个可以人赃并获，提前掐断这条线的机会！但同样，风险巨大。若是判断失误，或是行动稍有差池，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他快速权衡着。张楚带的人手是否足够？地点不确定，如何布控？在城里动手，动静能否压到最小？

“师座，”那手下低声道，“连长让我问，下一步……”

周卫国沉默了几秒，脑中飞速计算。城南的仓库……赵德柱涉及的仓库有好几个，但能存放“特殊货物”的……

他猛地想起一个地方！前世后来搜查时，在赵德柱名下一個不起眼的棉纱仓库暗格里，发现了电台和密码本！那个仓库位置相对偏僻！

“告诉你连长，”周卫国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重点盯住三山街拐角那个‘德昌棉纱仓库’。赵德柱很可能去那里。如果他进去超过一刻钟，立刻动手！以稽查走私违禁品的名义，要快！准！狠！尤其注意搜查暗格、地窖！找到的东西，直接带回特务连，任何人不得经手！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冰冷的、令人胆寒的煞气。

那手下身子一凛，低声道：“是！”随即悄然后退，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周卫国依旧站在原地，夜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有力而急促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重新掌控局面的、冰冷的兴奋。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转身，回到宴客厅内。丝竹声依旧，酒宴正酣。张治中已经回来，正与人笑谈。

“卫国兄，怎么去了这么久？罚酒三杯！”有人起哄。

周卫国脸上瞬间荡开无懈可击的、略带歉意的笑容，走过去：“该罚，该罚。”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个在露台下达格杀令的人只是幻影。

只有他自己知道，袖口下的指尖，因为紧张和 anticipation，微微有些发冷。

他在等。等那边的雷霆一击，也等这场宴会尽快结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卫国谈笑风生，应对自如，甚至还能与张治中讨论几句军校的课程设置。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门口有动静，他的眼角余光都会飞快地扫过去。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出现在门口，是司令部的传令兵，神色匆匆。

厅内稍稍安静了一些。传令兵快步走到张治中身边，递上一份文件，低语了几句。

张治中看了看文件，眉头微皱，随即又舒展开，对众人笑道：“无事，无事，一点日常军务。诸位继续。”

周卫国的心却提了起来。他认得那个传令兵，是负责与特务连紧急联络的渠道之一。

果然，那传令兵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目光在厅内扫视一圈，看到周卫国后，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然后迅速退了出去。

成了！

周卫国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冲遍四肢百骸。但他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还能举杯向张治中敬酒：“教育长日理万机，辛苦了。”

又坐了片刻，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借口明日还有早训，起身告辞。

张治中也未多留，亲自送他到门口。

坐进汽车，车门关上的瞬间，周卫国脸上所有的温和笑意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厉。

“回指挥部。”他对副官道，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汽车驶入夜幕。周卫国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他能想象出此刻德昌棉纱仓库里的景象——特务连的雷霆手段，赵德柱的惊愕与绝望，还有那些被起获的、足以让他死上一百次的罪证。

一条毒蛇，被提前掐住了七寸。

这只是开始。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流光溢彩、依旧沉醉在太平梦里的南京城。

暗夜已至，雷霆方起。

第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