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心安之处
指挥部的地下审讯室里，空气混浊，弥漫着铁锈、汗水和一种冰冷的恐惧气味。灯光惨白，照在墙壁上深色可疑的斑痕上。
赵德柱被反铐在冰冷的铁椅上，早已没了往日富商派头，头发散乱，脸色蜡黄，嘴唇不住哆嗦。他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但眼神涣散，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只剩下瘫软的皮囊。
张楚站在他面前，军装整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亢奋和厌恶。他脚边放着一个打开的木箱，里面是几捆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旁边还有一个不起眼的铁皮饼干盒，盒盖打开，露出里面小巧的发报机和一本薄薄的密码本。
周卫国推门走进来，军靴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回响。
张楚立刻转身，挺胸敬礼：“师座！”
周卫国目光扫过箱子里的东西，最后落在瘫软的赵德柱身上，眼神如同在看一堆冰冷的垃圾。
“说了什么？”他问，声音在密闭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低沉。
“撂了。”张楚语气带着鄙夷，“松本敬二指使他搜集城东、城北的驻军布防、物资仓库位置，还有下关码头近期的军舰调动规律。这次是准备把近期汇总的情报送出去，用的是这条隐藏的电台线路。密码本刚拿到，还没来得及销毁。”
周卫国走到那箱子前，拿起那本薄薄的密码本，随手翻了两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日文假名对照。前世，就是这套密码，让日军精准炮击了城内好几处囤积弹药的关键仓库。
他合上本子，扔回箱子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赵德柱跟着一哆嗦。
“人呢？”周卫国问的是松本。
“很狡猾。赵德柱只知道通过死信箱和特定时间段的公共电话联系。具体落脚点，他不清楚。这次见面，也是松本临时约的。”张楚答道，“那个《金陵新报》的胡编辑，只是收钱在报纸上放些混淆视听的言论，知道的内情不多，已经控制了。”
周卫国沉默了片刻。松本是个老狐狸，抓不住尾巴很正常。但拔掉了赵德柱这颗钉子，截获了密码本，已经是斩断了对方一条重要臂膀。
他看向赵德柱，那人似乎感受到他冰冷的目光，挣扎着想要求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因为极度的恐惧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处理干净。”周卫国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转身就向外走去。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吩咐扔掉一件垃圾。
“是！”张楚毫不迟疑地应道。
身后传来赵德柱绝望扭曲的呜咽，随即被一声沉闷的击打声中断。
周卫国没有回头，径直走上楼梯，推开通往地面走廊的铁门。外面清新的夜空气涌进来，冲淡了鼻端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和恐惧味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墨蓝色的夜空，几粒星子疏淡地挂着。
第一步，成了。
但心头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一个赵德柱倒下去，还有无数个“赵德柱”藏在暗处。松本还在，日军的战争机器依旧在疯狂运转。
时间，依旧紧迫得让人窒息。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间已近深夜。晚宴应该早已散了。
萧雅……
她一定还在等他。或许已经睡着了，或许还亮着灯。
想到她，周卫国冷硬的心肠才稍稍软化了一丝，但随之涌起的，是更强烈的紧迫感和一种深切的、想要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的冲动。
不能再让她留在南京了。绝对不能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他必须送她走。送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远离即将沦为绞肉场的淞沪和未来的南京。
可是，以什么理由？直接告诉她战争要扩大，南京可能不保？她会信吗？就算信了，以她的性子，会愿意独自离开吗？
周卫国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脑子飞速转动着。
他需要一個她无法拒绝，甚至愿意主动离开的理由。
推开办公室的门，却发现里面亮着灯。
萧雅并没有睡。她坐在靠窗的沙发上，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羊毛披肩，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似乎久久没有翻动一页。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意和担忧。
“回来了？”她放下书，站起身，“宴席这么晚才散？你喝酒了？脸色还是不太好。”她走过来，很自然地想探他的额头。
周卫国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凉。他引着她坐回沙发，自己则蹲在她面前，这个姿势让他需要微微仰头看她，显得格外郑重。
“萧雅，”他开口，声音因为一夜的紧绷和刚才地下室的阴冷而有些沙哑，但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温和甚至带着一点期待，“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萧雅看着他异常郑重的神色，微微一怔：“什么事？你说。”
“是关于我们之前说的，回老家办学堂的事。”周卫国握紧她的手，目光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我越想越觉得，这事不能等仗打完。仗……恐怕比我们想的要麻烦，要久。”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没有抵触，才继续缓缓说道：“孩子们的教育耽误不起。我想，不如……你先回湘潭去，着手筹备起来？看看老家的宅子要不要修缮，找找合适的校舍，物色几个有学问又可靠的先生？”
萧雅彻底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个。她下意识地摇头：“现在？就我一个人回去？那你呢？你这边……”
“我这边战事吃紧，走不开。”周卫国打断她，语气坚决，却又带着一丝无奈的安抚，“但你先去打前站，不好吗？等局势稳定些，我立刻申请调回去帮你。办学堂是你一直的心愿，早点开始，也能早点让家乡的孩子们受益，是不是？”
他努力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充分且充满吸引力，甚至带上了一点对她理想的鼓励和支持。
萧雅沉默了，细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唇，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犹豫。她看看周卫国，又低头看看两人交握的手。她不是感觉不到他的异常，从下午试婚服时的失态，到晚宴前的匆匆离去，再到此刻突然提出让她先回老家……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寻常。但他给出的理由，又恰恰戳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办学堂，教孩子们读书识字，那是她和他描绘过无数次的未来蓝图。
而且，他说战事会比想象久……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风声？他是在……担心她的安全？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她抬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关切，有期待，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深藏的焦灼。
她忽然就不想再追问了。
如果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保护她，那她愿意接受这份心意，不让他再多添一重担忧。
良久，她轻轻反握住他宽大粗糙的手掌，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好。我听你的。我先回去。”
周卫国的心，在这一刻，才真真正正地、重重地落回了实处。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庆幸涌上喉头，让他几乎失态。
他猛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剧烈波动的情绪。
她答应了。
她愿意离开这个即将燃烧的地狱。
这一次，他至少护住了她远离最初的血火。
“嗯。”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已只剩下温和的笑意，只是眼底微红，“我尽快安排可靠的人护送你回去。路上一切小心。”
“你也是。”萧雅伸手，轻轻抚平他军装领口一道细微的褶皱，动作轻柔，“一定要平安回来。”
“一定。”周卫国承诺道，声音低沉而郑重。
这一次，这个承诺，他拼尽一切，也要兑现。
他看着她温柔的眼眸，那里面对他全然的信任和牵挂，心中那片冰冷的战场，似乎也照进了一缕微光。
心安之处，即是吾乡。
而他的战斗，就是为了让这处心安之地，永不陷落。
第五章 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