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五说到做到，不过两个月光景，他便将窦昭的婚事提上章程…对方是邬纨卿娘家的侄子，邬阁老的长孙，邬善。
邬纨卿“老爷，纵使五哥是家主，但您也是寿姑的父亲，老太太对寿姑疼爱的紧，定然不会同意的”
邬纨卿不喜欢窦五这般，私自为族中女儿做打算的长辈，就算是在邬家，父亲也是问过她的意愿，才做决定的，之所以选择嫁给窦世英，也是因为他自己够洁身自好，除了两任妻子，并无通房妾室。
窦世英“夫人有所不知，我窦家，祖上原是货郎出身，士农工商，古有四民，惟儒最贵，窦家当年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卖些针头线脑，遭了多少白眼？若不是后来族里出了个肯读书的五哥，考了秀才，窦家至今还在泥里打滚…”
邬纨卿的心轻轻一沉，她想起往日里五老爷总催着族中子弟苦读，想起他见着有功名的人时那近乎谦卑的模样，原来根由在这里。
邬纨卿“可如今，五哥已官至四品礼部堂官”
邬纨卿“老爷，寿姑可是你的亲女儿啊，再说了，她母亲去的早，您就算不看在母亲的份上，也要看在先夫人的份上…”
邬纨卿搬出了赵谷秋，果然在窦七的脸色露出一些怀念之色，随即她便继续开口劝着。这窦五，怪不得就他如今的官位还是四品，只看重自己的仕途，把族里的姑娘们当做他上位的棋子，让母亲一个住田庄，亏他还是礼部官员。
我朝注重礼法孝道，那些个御史也是眼瞎，竟然把这样的人，留在朝中。
窦七去赵谷秋的院子里了，邬纨卿便亲自回了一趟邬家，与父亲商量，她喜欢寿姑和明儿，当然，邬善也不差，但同为女子，她不想寿姑的婚事，成为窦五向上爬的筹码。
邬善“姑姑放心，就算窦大人如何说，邬善也会尊重四小姐的意愿”
邬阁老“本该如此”
邬阁老“我邬家做不出那种胁迫儿女婚姻为向上爬的梯子”
当然，邬纨卿还特地让人去田庄送了一封信笺，意思就是让他们放心，也算与老太太交托一份善意，邬氏虽在前朝有先父与兄长撑持，然如今先父年迈，兄长亦只是三品侍郎，根基尚浅。邬善往后要走仕途，少不了要多结善缘，不敢有半分轻慢。老太太出身吉安崔氏，族中子弟遍布朝野，这份情分，她若记在心里，也盼着往后能与崔家、窦家彼此照拂…
在邬纨卿的信送去田庄的第二日，窦五就一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样子，想要接老太太以及窦昭窦明回京，就算她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窦昭和窦明二人想想，这关乎于两个丫头的终身大事，窦五以为这样就可以为难自己的母亲…
可老太太只是轻轻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我在这田庄住得惯，空气好，身子也舒坦，不必回京。”
窦五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又转向窦昭、窦明，语气软了些：
窦世枢“寿姑，明儿，你们在庄上住了几年，也该回去了”
窦昭“五伯不用再说了，请恕寿姑失礼，我与明儿一个意思，祖母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窦五这才沉了脸，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逼迫：
窦世枢“母亲，您这是何苦？儿子也是为了咱们窦家好，为了两个丫头好！您若是执意不回，传出去别人还以为儿子不孝，连亲娘都不肯接回京——您就不怕影响了儿子的仕途，也耽误了昭丫头、明丫头的终身？”
老太太看着他眼底那点藏不住的算计，心里彻底冷了。她想起昨日邬纨卿派人送来的信，便缓缓开口：
崔老太太“我的身子经不起折腾，寿姑和明儿的亲事，也该问她们自己的心意，不是你一句话就能定的。你要是真心为她们好，就别用‘终身大事’当由头来逼我——那个恶心至极的家，我是不会回的。”
窦五没想到老太太态度如此坚决，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站在原地，那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模样，倒成了自讨没趣。院外的晨雾渐渐散了，阳光照进来，落在他紧绷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田庄的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风吹过竹梢的沙沙声。窦五被老太太怼得脸色发青，原就压着的火气没处撒，见母亲始终不肯松口，竟像是被戳中了陈年的痛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近乎歇斯底里的辩解：
窦世枢“母亲！当年的事情都过去多久了，您还揪着不放？”
接下来的话，窦昭和窦明不便在场，在老太太的示意下，二人退了出去。
他往前踏了一步，手指无意识地指着老太太，语气里满是委屈又怨怼的混杂：
窦世枢“就算是儿子幼时口不择言，说了些不该说的，可也是您先对父亲行凶的！若不是您当年拿起剪子要伤他，父亲怎会狠心送您来田庄？这事根本怪不得旁人！”
崔老太太“行凶？”
老太太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带着积压数十年的悲愤，在寂静的堂屋里炸开，震得梁上的尘灰都簌簌往下落。她猛地站起身，枯瘦的手指死死指着窦五，眼底是翻涌的恨意与委屈：
崔老太太“我对他行凶？窦世枢，你倒是说说，你忘了你父亲窦铎是什么样子了？”
窦七和邬纨卿匆匆赶来，就听到老太太在屋里质问窦世枢。
崔老太太“他在外头霍害了多少良家女子，你一概不知，只当他是端庄正直的父亲！可妥娘呢？”
提及这个名字，老太太的声音都在发抖，泪水终于冲破眼眶，顺着皱纹往下淌：
崔老太太“妥娘是我娘家的陪嫁姑娘，当时都已经定了亲，就等着过门，你父亲却要强占她，后来定了亲的人家退亲，导致她现在无儿无女！”
门外的窦世英和邬纨卿一阵唏嘘，尤其是窦世英，他那引以为傲的父亲形象，什么时候竟然变成这般荒淫无度，还有五哥，他可从未与自己说过…父亲是这副样子。
当年，母亲被父亲赶去田庄，五哥便教他，母亲是个蛇蝎心肠的妇人，根本不配为人母。
窦昭“父亲”
窦明“父亲，祖母说的都是真的”
窦五被她吼得连连后退半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
窦世枢“你……你胡说什么，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话虽如此，他眼底却掠过一丝慌乱——幼时似乎确实听府里的老仆隐晦提过妥娘的事，只是当时父亲严令不准议论，他便只当是谣言。
妥娘“回五爷的话，当年的事，是真的，若不是老太太，奴婢怕是保不住清白了，可惜…那门婚事，还是被老太爷传出的风声，退了”
崔老太太“他当年就是怕那户人家闹起来，毁了他的前程，才故意污你名声！窦世枢，你现在信了？你父亲根本就不是什么端庄君子，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妥娘上前轻轻扶住老太太的胳膊，低声劝道：“老太太，莫要动气，都过去了。”
老太太此时哪里能听的进去，对着窦五，她的这个好儿子，步步逼近，目光像淬了冰：
崔老太太“你如今穿着官服，在礼部当差，满口的礼义廉耻，可这些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你只记得我‘行凶’，却不记得你父亲造的孽，不记得妥娘的冤屈，反倒拿着两个孙女的婚事逼我回京，你和你父亲有什么两样！”
这番话像重锤，狠狠砸在窦五心上。他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那些多年来被他刻意忽略的流言、老仆躲闪的眼神，此刻都清晰地涌上来，堵得他哑口无言。堂屋里只剩老太太压抑的哭声，和窗外风卷落叶的萧瑟声响，将他那点“孝顺”的伪装，撕得粉碎。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句，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也是，为了窦家。”
这话一出，老太太猛地抬眼，眼里的泪水瞬间凝固，随即被更深的失望取代。她冷笑一声，扶着妥娘的手慢慢坐回椅子上，语气里满是嘲讽：
崔老太太“为了窦家？你把你母亲丢在田庄几十年，把族里的姑娘当棋子，把你父亲的罪孽都盖着捂着，这就是你说的为了窦家？”
窦世枢“我不捂着又能怎样？”
窦五突然提高了些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崩溃的辩解：
窦世枢“父亲当年的事若是传出去，窦家早就身败名裂了！我在礼部当差，步步维艰，不靠着‘窦家清白’的名头，不靠着联姻铺路，窦家如何在京里立足？如何让族里的子弟有前程？”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眼底是近乎偏执的执拗：
窦世枢“我接您回京，是想让旁人看看窦家和睦，我为寿姑和明儿议亲，是想给她们找个好归宿，也是为窦家结下更多人脉。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窦家能站稳脚跟，不再被人看不起！”
窦昭“可你问过我们想不想要吗？”
窦昭和窦明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
窦明“五伯，我们不想靠亲事换什么，我只想陪着祖母。窦家的名声，若是靠委屈旁人换来的，我们不想要。”
窦五看着她们，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妥娘也轻声开口：
妥娘“五爷，窦家的兴旺，该靠品行，靠实在的本事，不是靠遮掩罪孽，靠牺牲女子。当年老太爷就是错把名声当根基，才落得那般地步，您不能再走他的老路了。”
窦五沉默了，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松开。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里，藏着他多年的执念，也藏着他不敢承认的自私。
他嘴里说着“为了窦家”，可到底是为了窦家，还是为了他自己那点仕途执念，连他自己也渐渐分不清了。
堂屋里的风轻轻拂过，带着田庄的泥土气息，却吹不散那笼罩在窦五心头的迷茫与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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