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紫：窦明

定国公府的帖子送来时，窦世枢罕见的未曾管，毕竟是弟弟院里的事，弟弟窦世英一向懦弱，家里事多由弟媳打理，可再是亲手足，内宅女眷的应酬邀约，他终究不好插手太深，免得落个越俎代庖的话柄。

窦明当天回来，就与自家祖母说过这件事了，老太太没有阻拦，只是看她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那天宴席上，蒋夫人与她好一阵寒暄，还问起了孙女可否订亲…她还以为，蒋夫人看中的是寿姑，没想却是明儿。

寿安堂

回府后，窦昭与老太太这是第一次同榻而眠，田庄时不必拘着规矩。

崔老太太“寿姑，今儿个咱们祖孙俩说说心里话，你觉得那位邬公子怎么样？”

窦昭“祖母，您还记得孙女儿跟您说过的吗？”

窦昭“孙女儿不想成亲”

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没有动气，只轻叹一声：

崔老太太“我怎会不记得？可女孩子家哪能一辈子不成亲？邬家是书香门第，邬公子品行端正，虽然说得上，咱们窦家高攀了，但也算知根知底，是个好归宿。”

窦昭“孙女儿知道邬公子是好人，也知道祖母是为我好。”

窦昭“只是您也说过，我若困于后院争斗，来日只会算计四方天地，再也看不到天地广阔。再说了，女人不靠男人，也可以活的很好啊”

窦昭“嫁人为妻要替他照料双亲，操心仕途，打点家务，还要照料妾室和庶子，若是付出真心，难保要像我娘那般。”

半晌，老太太才伸手轻轻抚了抚窦昭的发顶，声音比往日沙哑几分：

崔老太太“是祖母没考虑周全，没顾及你心里的疙瘩，你娘的苦，我看在眼里。只是婚姻也并非全是这般不堪，你只是没遇上对的罢了。”

窦昭抬眼，眼底澄澈而坚定：

窦昭“可孙女儿不想赌，与其赌一个未知的归宿，不如守着眼前的清净，凭自己的心意活一场。”

老太太沉默良久，最终只是轻叹一声，拍了拍她的手：

崔老太太“罢了，我不逼你，只是邬家那边，我得好好斟酌着回话。你也别把话说得太死，往后的日子还长，再慢慢看看。”

窦昭望着祖母鬓边的银丝，心里泛起暖意，轻轻点了点头。院外的雀鸣依旧清脆，天光愈发透亮，压在心头的话终于说开，倒比往日轻快了许多。

翌日

翌日请安时，老太太将话与邬纨卿转答，邬善那边也自然不愿强求，窦昭的态度，老太太是支持的，只是没想窦世枢也没有强求，她自己这个儿子作为家主，定会以家族联姻为重，怎会这般轻易便支持寿姑。

窦世枢也想过了，窦昭既然一门心思不在这上面，但身为北楼窦氏的后辈，势必要为窦家撑起这个家，他这个侄女，是个有远见的，比她爹强。

窦昭“五叔，您找我？”

窦世枢端起茶盏润了润喉，目光落在窦昭身上，少了往日家主的威严，多了几分长辈的考量：

窦世枢“寿姑，你祖母与五伯说起过你的婚事，你既不愿，我和祖母都不逼你。只是我这几日也仔细想过，你虽心思不在婚嫁上，但终究是北楼窦氏的后辈，这担子迟早要挑起来。”

窦昭闻言一怔，她都已经想好要怎么反驳五伯的话了，谁料他竟然说不逼迫她？

窦世枢“怎么了？”

窦昭“五伯，您是五伯吗？”

窦世枢“你是个有主见的，比你父亲更有几分刚气”

窦世枢放下茶盏，语气沉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窦世枢“你父亲性子温和，打理家里尚可，却难扛得起族中门户。你这个丫头，论品行、论眼界，都比府里其他小辈强出一截。”

窦世枢“往后，你便跟着我学着打理族中事务吧”

窦世枢缓缓开口：

窦世枢“从田庄的收成、商铺的账册，到族中亲眷的应酬往来，都慢慢接触。我会教你，等你能独当一面了，便替窦家撑起这片天。”

这话大大出乎窦昭的意料，她原以为拒绝婚事后，只需安心做她的生意，却从没想过五伯会让她涉足族中事务。

窦昭“五伯，母亲那边…将来窦氏，还是要交给弟弟的”

窦世枢打断她，语气带着鼓励：

窦世枢“他还小，更何况，窦家也可以有女家主的先例”

窦世枢“没有谁生来就会”

窦世枢“你不愿困于后宅，那便换条路走。女子未必只能倚仗男子，凭自己的本事撑家，不比什么都强？”

窦昭望着眼前五伯笃定的目光，心头忽然有股热流翻涌上来，冲散了先前所有的犹豫与不安。她忽然想通了——这些年在窦家，她能安安稳稳读书习字，不必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早早被拘着学针黹女红，能自在出入田庄、甚至得见些许世面上的事务，凭的不都是窦家这棵大树？享过家族给的体面与便利，又怎能只想着独善其身？

五伯说得对，她不愿以联姻的方式捆绑自己、成全家族，那便换一种法子。

窦昭“那就请五伯受累了…”

窦世枢闻言，眼底的赞许更甚，他抚着颌下的短须，朗声道：

窦世枢“好！不愧是我窦家的姑娘！”

窦世枢确实没看错人，窦昭带给他的惊喜，远远不止束于管理家族事物上。

暮春的晨光刚爬过窦府的飞檐，朱漆大门外已停了辆青绸马车，车辕上挂着小小的铜铃，一动便叮当作响。管事捧着个描金漆盒立在旁，里面是给定国公府小世子备的生辰礼——一柄珊瑚柄的小银剑，配着一匣上好的蜜糕，都是打听着小世子的喜好挑的。

崔老太太“今日就你一人过去，定国公府宾客多，说话行事都要稳妥，蒋夫人若再问起什么，不必勉强，照实说就好。”

崔老太太“宴席散了早些回府，让小厮提前在府外等着”

窦明“孙女儿记下了”

这时邬纨卿也走了过来，她身着月白绫罗褙子，气质温婉却干练，手里递过个绣着缠枝莲的小荷包：

邬纨卿“这里面是些薄荷糖，你不喜荤腥，席间若觉得饭菜腻味就含一块，蒋夫人是个通透人，你只需守着礼数，不必刻意逢迎”

她是邬家的人，又在窦家掌家多年，最懂这些世家长辈的心思，叮嘱得格外妥帖。

窦明接过荷包，指尖触到荷包里的糖块，心里暖烘烘的：

窦明“多谢母亲。”

窦昭“我们明儿可以独当一面了，记得姐姐与你说的”

窦明“嗯”

青禾“姑娘，车备妥了”

邬纨卿“去吧，路上小心”

青禾轻声通传时，窦明正从老太太院里出来，一身水绿绣海棠的褙子，鬓边簪着支素银海棠花钗，既合闺阁礼数，又透着几分灵秀。

车帘落下，铜铃轻响，马车缓缓驶动。窦明摩挲着手里的荷包，心里的些许局促渐渐消。

马车刚停在定国公府朱红大门前，青黛扶着窦明下车。

宋墨“五小姐”

宋墨的声音清润，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窦明“英国公”

宋墨身着宝蓝色锦袍，腰束玉带，英气的眉眼间没了往日在朝堂上的锐利，反倒添了几分从容。作为英国公，又是定国公蒋梅荪的亲外甥，他今日特意替舅父迎客，目光落在窦明身上时，藏着毫不掩饰的在意。

宋墨“五小姐请”

窦明“有劳英国公”

宋墨侧身让开道路，目光扫过她鬓边的银海棠钗，语气自然：

宋墨“今日来的都是与蒋家相熟的世交，多是些知根知底的人家，五小姐不必拘束。”

说话间，已有管事上前接过窦明带来的生辰礼。窦明抬眼望去，府门口陆续有马车停下，下来的皆是些相熟的世家子弟与女眷——有永宁侯府的夫人小姐，户部尚书家的公子，还有几位是蒋家的远房亲眷，果然都是常年与定国公府往来的交好人家，不见生分面孔。

窦明“多谢国公提点”

窦明轻声应着，跟在宋墨身侧往府内走。穿过雕梁画栋的门楼，庭院里牡丹开得正盛，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花下，笑语盈盈。

宋墨刻意放缓脚步，与她并肩而行，低声补充：

宋墨“若等会儿席间人多嘈杂，五小姐若觉得不自在，便告诉我，我带你去偏院的花园稍歇片刻。”

窦明闻言，脸颊微热，连忙点头：

窦明“有劳国公费心了”

她偷眼打量身旁的人，只见他身姿挺拔，正不动声色地替她挡开往来的小厮丫鬟，心里竟泛起一丝细微的暖意，但很快就散了。

方才并肩走时，她始终与他隔着小半步的距离，连说话都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客气，他怎会不懂？她是怕旁人说闲话，或是还没摸清他的心思，才这般小心翼翼地避着，又或是在意她口中的“上辈子”……

不多时，便到了主院的沁芳亭，蒋夫人已笑着迎了上来：

蒋蕙荪“五小姐可算来了，这边请…”

蒋梅荪带着窦明往里去，在正厅招待男宾的是定国公蒋梅荪，见宋墨过去与他说了什么，蒋梅荪便将招待客人一事，交给了宋墨。

厅内宾客皆是与蒋家交好的世交，深知宋墨的身份与能力，纷纷笑着应和，并无半分异议。宋墨目光扫过厅内，有条不紊地安排管事添茶布点，又主动上前与几位年长的官员寒暄，举止得体，气度沉稳，竟比寻常世家主君还要从容几分。

蒋蕙荪“兄长，嫂嫂，这位便是窦家五小姐了”

窦明连忙上前一步，屈膝行了个标准的闺阁礼，声音温婉却得体：

窦明“窦明，见过定国公，见过国公夫人”

面前的定国公蒋梅荪一袭深青色锦袍，领口与袖口绣着暗纹云兽，既不失武将的沉稳，又衬得国公身份，腰间束着墨玉带，悬着一枚莹润的象牙匕首，他面容刚毅，额间有一道浅浅的剑痕，是沙场留下的印记，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不笑时自带威严，却因眼底的温和冲淡了几分锐利，鬓角虽染着几缕霜色，反倒更显沉稳厚重。

一旁的定国公夫人则是另一番模样，一袭水红撒花罗裙，外罩件藕荷色绣折枝牡丹的褙子，针脚细密，花色雅致，尽显世家主母的温婉华贵。头上仅簪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耳坠是成对的珍珠耳铛，虽饰有金玉，却不张扬。她面容温婉，眉眼细长，眼角虽有细纹，却透着几分亲和的笑意，肤色是常年养在深宅里的白皙，抬手时露出腕间的翡翠手镯，一举一动都透着端庄得体的气度。

蒋梅荪“五小姐…不可，该我与夫人谢谢你才是，若不是五小姐暗中相助，我蒋家恐有灭顶之灾，我那妹妹蕙荪的药材被换、性命堪忧，连我夫人腹中的孩儿，恐怕也难逃那奸人的毒手…”

定国公夫人“是啊，五小姐，你是我们蒋家的救命恩人，若非你，我和腹中的孩儿、还有蕙荪，都要遭难了。

窦明紧紧扶着蒋梅荪夫妇的胳膊，力道虽轻却格外坚定，语气里满是诚恳：

窦明“国公，夫人，您二位真是折煞小女了！”

她微微抬眼，望着蒋梅荪额间那道浅浅的剑痕——那是沙场留下的印记。

窦明“定国公您常年征战在外，守着边关、抗着海匪，多少个日夜枕戈待旦，才换得边疆无虞、内陆安稳。若无您在外披荆斩棘，我们这些人哪里能在京中过着这般安定的日子？”

这话一出，蒋梅荪愣了愣，随即朗声笑了起来，眉宇间的凝重散去不少：

蒋梅荪“五小姐这话言重了！我乃武将，守土护民本就是本分，谈不上什么功劳。”

窦明“怎么不是功劳？”

窦明摇头，语气愈发真挚：

窦明“前几年听您说起临海关那一战，粮水耗尽仍死守阵地，那般舍生忘死，岂是‘本分’二字便能概括的？小女不过是递了句消息，怎及您守护一方百姓的万分之一？”

定国公夫人也被这番话触动，握着窦明的手愈发温和：

定国公夫人“不管如何这份情我们终究是要谢的。”

窦明“夫人您别这么说”

窦明“再说英国公先前也救过我的性命，若真要论谢，该是我们这些受庇护的人，多谢国公您才是。”

蒋蕙荪在旁适时笑道：

蒋蕙荪“好了好了，你们这般相互谦让，倒显得生分了，五小姐可有小字？”

窦明“家中长辈未曾取过”

小字一般都是父母尊长所取，蒋蕙荪不禁想到了什么，忙扯开话题，只说日后唤她明儿，更显亲切，蒋蕙荪是宋墨的生母，又是定国公的亲妹，身份尊贵，这般主动示好已是格外照拂，她自然不好拒绝。

定国公夫人更是拉着窦明的手不放，笑着打趣：

定国公夫人“可不是嘛，往后常来府里走动，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别再拘束。回头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你爱吃的，咱们好好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