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光透过锦澜院的花窗,落在铺着青石板的廊下。
北楼窦氏一族总有七脉,窦昭与窦明的父亲排行第七,窦世枢排第五,那些叔伯早些年分家都被分了出去,窦铎还在世时,七房同住一宅,人多口杂,反倒容易生嫌隙,老太爷便做主按祖制分了家,给各房分了商铺、田产和城外的宅院,让他们各自立户,反倒清净。
窦昭顺着族谱上看去,密密麻麻记着各房的子嗣、产业,分出去的五房名下都注着“外居”二字。逢年过节各房会来祖宅给老太爷请安,族里有大事,比如祠堂祭祖、族谱续修,也会齐聚一堂。但平日里各家管各家的营生,互不干涉。长房在城东开了家书坊,二房则守着城郊的田庄,三房四房去了南边做茶叶生意,六房也入了仕,在外地当县丞。
窦明“姐姐,我原本以为管家已经很难了,没想到家主才是最难的”
窦昭“再难,也要坚持下去”
窦昭轻柔地拍了拍正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妹妹,她的明儿没有被上辈子的痛苦磨灭了对嫁人的憧憬,这一点很好。
万皇后的死让远在边关的庆王,对自己的父皇心生不满了,他自十岁就被父皇派往边关,一晃八载,凭战功挣下庆王爵位,身边聚拢了一批将士文官,皆是能征善战、通晓政务的忠良。
可万家这棵他在京城唯一的依托倒了,父皇召他归京的旨意紧跟着就到,明着是“念及父子情谊,令其归京侍疾”,实则是忌惮他兵权在握、党羽渐盛。
御书房内的气氛凝重如冰,檀香在案头袅袅盘旋,却驱不散满室的焦灼,墙上悬挂的边境舆图上,岱通城的位置被红笔圈出,像一处醒目的伤口。
圣上捏着边境急报,指节泛白,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皇帝“力真这伙蛮夷,真是得寸进尺!半年内三次犯境,如今竟聚集了上万骑兵,直逼岱通!”他将急报狠狠拍在案上,“王熙迟!”
站在前列的王熙迟应声出列,单膝跪地:
王熙迟“臣在!”
皇帝“朕命你即刻增兵三万迎战!辽东现有兵力单薄,若不增兵,十日之内,岱通必失!”
这话戳中了要害,圣上脸色沉了沉。殿内诸臣皆敛声屏气——谁都知道国库早已空虚,前几年修皇陵、赈南方水患耗空了存银,如今别说三万大军的开销,便是辽东现有驻军的粮饷都还拖欠着,要不是查抄的景国公府搜刮出来的银子够还的上,恐怕此刻辽东军营里早已人心浮动,哪里还能抵挡力真的骑兵?
窦世枢“陛下,不可”
就在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窦世枢上前一步,拱手朗声道:
窦世枢“圣上明鉴,力真部落地处漠北,常年苦寒,土地贫瘠,根本无粮可产。此前他们五次遣使求开马市,皆是为了换粮过冬。如今贸然来犯,并非要夺城占地,不过是想抢些粮食牛羊,熬过寒冬。”
邬阁老“窦大人此言差矣!蛮夷贪婪无度,若不狠狠打击,日后必成大患!再说岱通乃京畿屏障,岂能容他们肆意践踏?”
窦世枢“邬阁老所言有理,却未顾及实情。国库空虚,增兵三万需耗银百万两,粮草需征调近十万石,这些都要从百姓身上出,恐引发民怨。再者,力真骑兵来去如风,若他们只是劫掠后便退走,我军追之不及,反倒空耗兵力。”
窦世枢想入内阁,是他多年的心思,京中稍有门路的人都清楚——如今内阁里,首辅年迈欲退,邬阁老独揽大半职权,若能挤进去,便是一步登天。对于力真的事情上,邬阁老主战,但国库空虚,内阁首辅权力过大,这是圣上不喜邬氏的原因之一,另外便是文臣武将太过和谐,这也是他不想看到的事,邬阁老不仅培植王行宜为首辅接班人,还与定国公太过和谐。
正是因为皇帝对邬阁老不满,他才敢秉持着忠心,力贬邬阁老的进言。
邬阁老主战太过冒进,不顾国库实情,朝臣中已有不少非议。他若能在战事与粮草的平衡上拿出妥当法子,既顺了圣上的意,又能显出自己的本事,入阁便多了几分把握。再者,王行宜虽得邬阁老扶持,却资历尚浅,未必能服众。
皇帝“窦大人,那依你之谏呢”
窦世枢“依臣之见,此战不必急于动兵。可命王熙迟大人率军扼守岱通,摆出决战之势,再遣使者持粮前往力真营地,许其限时开马市。若他们退军,便按议定章程交易,若仍执意来犯,再增兵不迟。如此一来,既能省下大半军饷,又能以粮草牵制力真,远比贸然开战稳妥。”
这话一出,殿内诸臣顿时有了动静,有人面露赞同,也有人面露忧色。圣上沉默良久,指尖不停敲击案沿——窦世枢的话戳中了他的顾虑,国库空虚之下,开战便是饮鸩止渴,可若是对蛮夷示弱,又恐失了朝廷威仪。
皇帝“窦大人所虑,正是朕的担忧,此事便这么定了”
王行宜“窦大人所言甚是,既然如此,陛下就该趁早定下使者人选,以及马市的条款,又当如何拟定?”
王行宜不再选择看自家老师的脸色,现在这个时候,它早已看清,陛下今日是与窦世枢唱双簧,老师已经没有任何胜算了,但此时,峰回路转,既然窦世枢提出了这谏言,那这使者,便让他自己去消受吧!
皇帝“王爱卿有何高见?”
王行宜“臣不敢”
皇帝“暂且说来便好”
王行宜“臣举荐前窦世枢窦大人,窦大人是礼部堂官,窦大人久在礼部,熟稔朝堂仪轨,且此前主持过江南茶马互市的商事,对交易章程、边地习俗均有了解。由他出使,既能保证谈判不失朝廷体面,又能精准把控粮秣交易的细节,再合适不过。”
这话看似句句为朝廷着想,实则绵里藏针——辽东苦寒不说,力真部落性情凶悍,谈判稍有不慎便可能身陷险境,更何况此次是带着粮秣去谈,稍有差池便会落得“资敌”的罪名。王行宜这是把窦世枢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邬阁老先是惊愕,随即反应过来,王行宜这是见风使舵,既不得罪圣上,又能不动声色地打压窦世枢,当即顺着话头道:
邬阁老“王大人所言极是!窦大人能力出众,此事非他不可。臣也举荐窦大人为使者!”
他此刻也顾不上追究王行宜的“擅自做主”,只要能让窦世枢出不了这个风头,甚至栽个跟头,便是好事。
圣上坐在龙椅上,指尖轻轻敲击扶手,眼底闪过一丝玩味。他自然看得出王行宜的心思,也明白邬阁老的算计,却不点破,反而看向窦世枢,语气平淡:
皇帝“窦大人,你可愿往?”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窦世枢身上。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若是推辞,便是露了怯,不仅入阁无望,还会落得个贪生怕死的名声。他上前一步,躬身抱拳道:
窦世枢“臣,愿往!”
话音刚落,王行宜心中松了口气——他赌对了,窦世枢绝不会推辞。邬阁老也暗自得意,只盼着窦世枢在辽东出岔子。
圣上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皇帝“好!朕便命你为正使,三日后启程。粮秣调配之事,仍由你统筹,户部与兵部需全力配合。”
他特意加重了“全力配合”四字,既是给窦世枢撑腰,也是敲打邬阁老一系的人。
议事结束,众人陆续退下。邬阁老走在后面,脸色阴沉地对王行宜道:
邬阁老“你今日倒是会自作主张。”
王行宜垂着眼,语气恭敬却坚定:
王行宜“老师,学生只是为朝廷着想。窦大人确是最佳人选,且圣上有意偏袒,咱们硬拦着,反倒落人口实。”
他没说的是,如今圣上与窦世枢摆明了“唱双簧”,再跟着老师死磕,只会引火烧身,倒不如顺水推舟,还能保全自己。
邬阁老盯着他看了片刻,终究是没再多说——他也清楚,王行宜说的是实话,只是这门生的心思,已然不在他身上了。
窦世枢当然知道王行宜是故意的,但这既是危机,也是机会,若能促成马市,稳住边境,别说入阁,便是制衡邬氏,也多了几分底气。
窦府
窦世枢脸色很是不好,窦昭和窦明从外边回来,就看到自家五伯脸色铁青的回府,窦昭被窦世枢叫过去说话。
窦昭“五伯”
窦世枢“我叫你过来,是有几件事托付你,我三日后便要启程出使力真,京中之事得有人盯着”
窦昭前世也听说过力真的战事,只不过那时,有庆王在边关支撑。
窦昭“五伯请讲””
窦世枢“其一,南方粮庄的粮秣调运,虽有圣上旨意,可邬阁老必然会暗中使绊子,你让账房先生每日核对运粮的文书,若有拖延,立刻拿着圣上的批文去户部催办。”
窦世枢“其二,窦家的商铺,尤其是绸缎庄和粮行,你多上心,别让人趁机挑事。其三,若邬阁老那边有动作,或是朝堂上有关于我的流言,你不必理会,只需安稳守着家,等我回来。”
窦昭一一记下,又问:
窦昭“要不要我让人提前联系漠北那边的熟人?听说力真首领身边有个通汉话的谋士,或许能帮上忙。”
窦世枢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窦世枢“你倒想得周全。此次出使凶险,我走后,你要照看好家里”
“我知道。”窦昭点头,“五伯放心,我会看好家,也会等你顺利回来。只是辽东风寒,需多带些御寒的衣物,行事也务必谨慎。”
正说着,门外传来小厮的通报,说是邬阁老府派人送了礼物来,说是为窦世枢践行。窦世枢脸色一沉:
窦世枢“不用收,让他们拿回去。告诉邬阁老,我多谢他的‘好意’,此行定不辱使命。”
丫鬟应声退下,窦昭看着窦世枢紧绷的侧脸,知道他心中憋着一股气,却也明白,这是窦世枢必须走的一步——成,则入阁有望,制衡邬氏…败,则万劫不复。
窦昭“我再去跟账房先生叮嘱几句,确保粮秣按时起运。”
窦昭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又回头道:
窦昭“五伯,万事小心。”
窦世枢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出使文书上。书房内的檀香依旧袅袅,可他的心境早已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