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不疑停住手上动作,朝王姈望过去。
她今日穿的一身秋香色襦裙,发髻端一支翠绿流苏垂在耳侧,转头说话间还微微颤动着。
她脸上的伤早就好了,如今的皮肤细润如脂,跳跃的灯火映在她脸侧,透出莹莹之光。
整间屋子的人,只有她会关心自己的伤。
王姈见他只盯着自己迟迟不说话,觉得自己也许有些逾矩,但又想凌不疑毕竟因为自己加重了伤势,到底心里过意不去才关心一二。
她谄谄低下头,将推出半寸的陶壶往回扯了扯。
凌不疑有劳王娘子了。
男子身高手长,很轻易就将手中的酒斛递到王姈眼前。
她立刻接手,用木勺给他盛满梅汁。
此时的程少商姗姗来迟,她提着裙摆甫一进门先与王姈对视一笑,接着环顾四周,正欲到楼垚身边坐下。
袁慎又动身,不紧不慢占了位子。
还假颜假色抬手,为她着想般。
袁慎程娘子这边请,与夫子攀谈倒也方便。
啧。
王姈在心里嫌弃,忍不住小声讽刺他。
王姈假正经。
凌不疑离她近,耳力也好,将她这句话尽收于耳。
他垂眸,抬着刚刚王姈给他盛的梅汁一饮而尽,又将容器递到她眼前。
王姈。。。
还没开席,他怎么饮的这般快?
腹诽归腹诽,她还是乖巧接过,又盛了一碗递还回去。
程少商白了一大眼送给袁慎,可这人说的也对,她本来就是来听故事的,况且对面还坐着她家阿姊,也就老老实实绕过往那边坐了下去。
人到齐了,宴席便可开始。
凌不疑率先举杯。
凌不疑愿战乱消弭,风调雨顺。
皇甫仪愿岁月不悔,往事不哀。
王姈和程少商皆一副被酸到的样子,看向上首的皇甫仪。
众人掩着斛杯饮了一口。
王姈独爱这酸甜的口感,偷偷喝了一半下去。
眼前又出现一个空空的杯子。
她转头不可思议看向凌不疑。
他很渴吗?
突然有点后悔刚刚没事找事了。
她将杯子盛满,右侧的皇甫仪开始起范。
皇甫仪二十余年了,自我遭戾帝加害,不得已离家游历天下,已是二十余年了。
皇甫仪程娘子,今日我倚老卖老,随你叔母叫你一声少商可好?
程少商大夫随意即可。
皇甫仪我们相逢即是缘分,少商,今日,我同你讲一个小故事。
一副黯然神伤要开始回忆往事的模样。
程少商可是讲夫子自己的故事?
这边皇甫仪刚要湿润的眼眶突然一干,急忙道。
皇甫仪诶,不过是个小故事,切勿攀扯他人。
……
……
王姈算是听明白了,这是一个自婚约定起便觉自高未婚妻一等,身在外乡将家人扔给未婚妻最后还想要妻妾美满,但是最后什么也没落到还想要郁郁深情得一个美名的负心汉的故事。
王姈夫子恕我直言,这一开始,那位公子就不该让未婚妻痴等。
凌不疑也点头应和。
凌不疑王娘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天若无道,人就该遵循天命,天若有道,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
程少商说得好,以一己私欲耽误旁人,真真是“正人做派”啊。
说完这话,她又看向旁边的楼垚,怎奈被袁善见遮了个正着。
袁慎程娘子一向待人刻薄,倘若遇上这事的是楼公子,你是等他还是不等?
程少商袁公子这问题问的当真是不刻薄,那倘若是你遇上这样的祸事,你是等还是不等?
袁慎是我先问程娘子,请程娘子作答。
程少商我不过反问袁公子,请袁公子回答。
王姈摇摇头,借着斛杯将自己遮住,实在不想看这眼前一幕。
凌不疑敢问,这位公子一直对未婚妻的相貌暗暗惋惜,那位未婚妻可心知肚明?
皇甫仪这是公子年少之想,后感动于未婚妻的情深义重,便再无此等轻浮之想了。
王姈哼了一声将筷箸放下,看向皇甫仪。
王姈当真无这轻浮之想,那夫子为何一开始要强调公子如何才高受人追捧,未婚妻却相貌平平呢?
皇甫仪这——
程少商那未婚妻要的可是感动?她不过想要心上之人也将自己放在心上罢了,只不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碰上一个自负又薄情的混账。
袁慎!!
皇甫仪…?
王姈心中暗笑,也忘了自己一开始劝程少商冷静的言辞,此刻她真想一把酒泼醒自我感动的负心汉。
程少商我还有一问题想要问夫子,若您是那位公子,未婚妻和孤女同时掉入河中,您当救谁?
皇甫仪面露难色,低头看着桌案。
凌不疑程娘子不若这样问,那未婚妻会一点水,将将能在水面上浮得片刻,而孤女丝毫不会水,若夫子是公子,先救谁?
袁慎自当看不得自家夫子被众人这样群起围攻,他立马将这个问题扔回去。
袁慎凌将军,若换作是你,你先救谁?
程少商啧。
程少商刻薄,谁最刻薄?你最刻薄。
王姈也好奇凌不疑会做何选择,她偏头看向身侧之人。
凌不疑虽眉头皱着,但是毫不犹豫做出选择。
凌不疑自然是先救未婚妻。
凌不疑若先救孤女,未婚妻可能被水草缠住,可能被水流冲走。若公子真的将未婚妻放在心上,又怎么能容许心上之人,有半点不测。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亦偏头,紧紧盯着王姈。
王姈被他这滚烫的眼神一惊,赶忙回神坐好,也不敢往旁边看。
屋中小辈为救不救孤女深论不止,皇甫仪一杯接一杯饮酒入肚,想起曾经那些与那人共度的时光,不免悲上心头,满含热泪喃喃道。
皇甫仪难道此事,当真无解吗?
王姈倒也不是。
屋中寂静一瞬,王姈的话清晰传入众人耳畔。
王姈如果当时那位公子避难时,将孤女妥善安置家中嫁人,带着未婚妻共去避难就好。
皇甫仪愣住。
皇甫仪可是,也会陷未婚妻于困境之中啊。
王姈直起身子,拱手一礼。
王姈小女愚钝,参不透这世间情事。可同为女子,我知道我所求的是夫妇一体,不管前方如何艰难险阻都愿与郎婿前往,哪怕是死路一条,我只需知道他愿意与我共同面对就好了。
王姈而被人独自撇在家里面对家中的磋磨为难,恕我直言,这是陷我于更大的困境之中。届时我会自己将自己困住,日日思考曾经的情意是否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那于我,更是死路一条。
凌不疑眸光微闪,眼底暗涌无数的情绪,就这么偏头望向她。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人如梦海云烟,抓不到也摸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