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棋桌只剩了四张,都摆在了棋台上。台下竖起了四张大盘,江流儿望了一眼台下,但见观棋之人一眼望不到尾,也不知方百花是否在人群中。还是裁判的声音让他猛然一惊,这才收束了心神,只听裁判向众人道:
“经过八天激烈角逐,今日国手大赛只余四盘对局。即将对弈的八位棋手分别是:潘国兴对武云飞,郭逢春对江流儿,雷凌云对张天九,李慕青对程世海。时辰已到,点香开局!”
却说方百花本也早早到了,只是看到棋手们要在高台之上对局,反而心生怯意,深恐江流儿分心,便跟父亲推说身上不适,一径往北武棋院走去。路过一家客栈时,可巧正见门口有人高声抱怨——
“江流儿你不够朋友!起床时也不叫我,害得我刚刚才起!”
方百花闻言立时停下脚步,看这伙计模样的背影,已然料定这人是谁,遂上前问道:“你就是来福吧?”
“你,你是谁啊?”来福只听有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问他,登时回过身来,只见眼前这少女明眸善睐,秀色夺人,不觉身子后仰,几乎跌倒在地,连说话也结巴起来。
“我姓方,是江流儿的……朋友。”方百花原本应得从容,只是说到自己是江流儿的甚么人时,还是略略顿了一下。
“啊?你就是和江流儿一起流浪的那个小……”来福话到嘴边突然掩住了口,生生把最后两个字咽了回去。
“小乞丐!”方百花不以为意,大大方方续上了。
来福见状不由大窘,只得讪笑着挠挠头:“呃……我是说……反正江流儿睡里梦里总念着你!”
“呃,是吗……”方百花“腾”地红了脸,略略垂下头去,一时不知所措。
“是啊!”见方百花粉面含羞,来福反而放松下来,这才想起要去哪儿,因笑道:“走,咱们去棋场给江流儿助威吧!”
“我还有事,况且现下……还是不见他好,可别扰他下棋。不如你先去吧?”
“好,我们就住在和安客栈!有空来找我们吧!”
故人重逢,自是少不得寒暄几句。众人闻声要猜先时,江流儿先拱手一礼:“郭师傅,咱们又见面了。”
半年未见,郭逢春只觉江流儿面上本就不多的稚气又少了几分,又见其神色坦荡,声气平和,想到故友之托,不由心下大慰,因拱手答礼道:“在东郭棋院时没能和你交手,你年纪虽小却棋力过人,今日我正好来领教领教。”见江流儿拱手应了,他忽地想到甚么,遂向江流儿笑道:
“和我对局千万不要客气,我也绝不会让你一点的!”
江流儿点头应了个“是”,二人便猜了先,江流儿执白先行。而他旁边的双方,却是另一番光景——
“哎?咱们快点下好不好?我还要去看另一场!”先后既分,李慕青一面挖耳扪虱,一面催促道。
“都说你是棋痴,依我看,你就是棋疯子!”程世海摇头苦笑,既与他年纪仿佛,答话也就不客气了。
来福赶到棋场时,四张大盘上已然摆下了不少棋子。他好不容易挤到前面,还未来得及好好看看大盘局势,就听到两伙人正在争论不休——
“大师兄又吃了潘国兴一块棋!”
“那有甚么稀奇?我们师兄也吃了武云飞一块棋,这叫交换!懂吗?”
“可我们大师兄优势明显!”“一时领先有甚么用!对局还没结束不是?”
这帮人真吵!江流儿不是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么?看来这东郭北武弟子也不过如此嘛!下次国手大赛这些人说不定就是他来福的手下败将!想到这,他悄悄往旁边挤了挤,哪知好巧不巧,正挪到了熟人身边——
“大师兄快把大龙绞杀啦!”这尖利的声音不看也知是花面郎!来福还未及避开,就见他另一边的老头正对雷凌云啧啧称赞:
“攻势如此凌厉,真不愧是快斧手的弟子!”
“大师兄这局肯定赢啦!”看着铁头得意的模样,来福暗叫倒霉,怎么偏偏就挪到这里?眼下也别管众人骂不骂他,赶快挤到江流儿那张大盘下才是!想到这,他一不做二不休,连推带拱,终于挤到了江流儿和郭逢春对弈的大盘旁。谁知他刚站稳,可巧台上李慕青赢棋下来,正巧在他身前站定,胖大的身躯简直就像一堵墙,把他的视野挡了个严严实实。
来福刚想再稍往旁边挤挤,却听到雷凌云获胜的消息,他这边又呼啦啦涌来一群人。挤又挤不动,打又打不过,来福没奈何,心里早骂了这帮人一万遍。他看不到的是,棋台之上又有一局胜负已分,这边观棋的只能是有增无减。
刚刚投子认输的不是旁人,正是勉力苦战了百余手的潘国兴。还未听到裁判宣告,潘国兴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看来武云飞赢我师弟了啊。”
“武云飞棋力确是比我强。”潘国兴闻言叹道。
“哦?是吗?”潘国兴只恨自己技不如人,哪还有心留意雷凌云语声中的轻蔑?胜负已定的棋手相继起身离了席,只有他还枯坐在原处,一声长叹过后,他擦了擦额上的汗,便开始简略地复起盘来。
“我今年一定会成为棋圣!”看到欢欢喜喜来迎自己的师弟们,武云飞志得意满,岂料他话音刚落,便给一个骄矜的声音打断了——
“我看你一定在白日做梦!”
这语声虽带矜傲,口气却不容置疑。武云飞闻声一惊,随即回头看去,居然是雷凌云,因即昂然应道:“怎么?你能打败我?于我而言,屠龙术可一点儿用都没有!”
不料雷凌云竟不生气,只风轻云淡走近他道:“挑战棋圣的当然不会是我,可也绝对不会是你!唯一能挑战的还在对局呢,你看看台上吧!”
“甚么?”武云飞顺着雷凌云所指向台上一望,却见他指的不是神算子郭逢春,而是他对面那个一身白衣的小子,不觉惊呼出声:“江流儿?”
武云飞这才如梦方醒,连忙赶去看大盘局势,殊不知他一心要战胜的方世伯早在他们八人猜先之前就在这张大盘之下一动未动。此刻方胜正与李慕青并肩立于大盘最近之处,眼见这盘上仅仅落子四十余个,却已形成碾压之势,心中不由奇道:
“怎么回事?郭逢春竟在布局时就被江流儿逼成这样!”
事实上不独方胜,明眼人都看得出。东郭棋院的瘦子一见师兄回来,便急切地问道:“二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啊?才开局不到五十步,师父竟被江流儿下成这样了!”
潘国兴闻言忙看向大盘,不由一震,口中喃喃应道:“江流儿的棋艺已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
武云飞看得明白,不言其他,单就大盘上黑白双方落子的速度看,举棋难定的一方分明是郭逢春。如今大盘局势莫说是他,怕只但凡是个内行看了都心知肚明。正愕然间,雷凌云幸灾乐祸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你还肯定自己能成为棋圣么?”
“这,这不可能!”武云飞心虽灰了大半,却还是不自觉地颤声叫道。而这日对局的八人之中,另有一人的惊呼也有些发颤了:
“江流儿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谁?”闻听李慕青惊叹至此,方胜心头一凛,立即开口问道。
“棋圣林心诚!”
“林心诚?”方胜没有再多言语,只是盯着大盘重新梳理江流儿的棋路,心中不由叹道:
“天地大同又出现了!又一个林心诚出现了……”
台上,郭逢春拈着一枚黑子沉思良久,能想到的落处似乎都不甚妥当,不由绝望地叹道:“我这一辈子只被一个人五十步内逼成这样……”
“我知道。”江流儿淡淡应道。
“甚么?”郭逢春瞪大了眼睛,直直望向这个对手。
“我是他的传人!”
“啊?”江流儿语声不骄不躁,郭逢春却能实实在在听出他的敬意与笃定,当下长叹一声,弃子认输了。
“郭逢春认输,江流儿获胜!”
听到裁判的宣告,方胜望向了棋台,第一次如此勉力想要看清看透这个前途未可限量的孩子,心下却不甘地叹道:
“我又多了个对手……”
“对不住了,郭师傅。”江流儿向郭逢春一礼过后,便在众人的注目中淡然走下了棋台。直到双脚落地的那一刻,他才垂下双眸,心中暗自叹道:
“百花,你看到了吗……下一场你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