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云飞从棋场回来后，先强作精神见过父亲，旋即回房闭门打谱，天黑了就自掌起灯，连屋外的惊雷暴雨声也充耳不闻了。
大雨一夜未停，下得不辨晨昏。今日虽是李慕青与雷凌云对局，北武棋院却无人前去观战。吴州分院弟子本就不多，好手统共也没有几个，连几个棋力稍好从京城专门赶来的都无心去看。这也难怪，大师兄虽有些自负其能，素日待他们倒真个不错，是以他们此刻的心思都在大师兄身上——
“哎……你知道吗？自从大师兄昨日看了江流儿和郭逢春的对局后，简直像换了个人！”
“是啊！他再没像从前那么对夺棋圣志在必得，昨天刚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连饭也不吃了！”
“江流儿不到五十步就把东郭棋院掌门逼到认输，大师兄肯定做不到啊……”
“别说大师兄做不到，就是方胜也做不到啊！连他也闭门不出专心打谱呢！”
北武这些后辈又怎知，与其说方胜专心打谱，倒不如说他心魔未除。自观棋回来，他并未摆上多少棋子，连一盘棋都未打完，却也是枯坐了一夜。
“没想到这江流儿竟是林心诚的弟子，莫非林心诚还没有死？”方胜心乱如麻，一面想着，一面拈起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外面雷雨交加，直把窗户也吹开了。他起身关窗，刚回过身来，对面便现出了一个人影。方胜又惊又惧，不觉颤声叫道：“啊？你是人还是鬼……”
“方胜，我又回来了！”那人衣袂飘飘，傲骨飒飒，语声里正气凛然，不是林心诚还能是谁？方胜心下骇然，不由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再抬头去看时，那人影已不见了，直唬得他不寒而栗，口中喃喃道：
“天地大同……”
不独方胜并北武棋院众人，东郭一门上下也无人观战。客栈里，郭逢春临窗而立，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的风雨雷电，连衣襟被打湿也没关窗。直到听见女儿连声唤他，郭逢春才回过神来，看着身后的女儿女婿连同一众弟子满脸担忧，不由长叹一声，随即关窗回身，为众人讲起了当年种种过往：
“二十年前，大明棋坛出现了一个天才，便是那时的棋圣林心诚。那年在国手赛上，我战胜了所有棋手，就获得了向他挑战的机会。也是不到五十手就无力应对，投子认输了。不久以后，为了击败林心诚，方胜召集我们四个商议对策……”郭逢春说到此处，当时他们五人的一言一行居然历历如在目前——
“咱们五大国手苦练棋艺几十年，一次次跌倒爬起，爬起跌倒，历尽了千难万难也从未想过放弃，只因咱们心中都有方向，并向路的尽头不断前行，这个尽头就是棋圣。可林心诚挡在咱们面前，就像高山一般无法逾越。只要他在，咱们就永远到不了尽头！因此，咱们必须同心协力将这座大山搬掉！”
“哈哈哈哈，搬掉！怎么搬掉？你能打败他？”方胜话音刚落，李慕青便摇着蒲扇大笑起来，一脸不以为然。可他说的毕竟是事实，郭逢春也深表赞同，当下也向众人道：“是啊，我们赢不了他。”
“那就杀了他！”金威远一言既出，直惊得他们目瞪口呆。可他根本没有理会，径直起身继道：“只有杀了他才能有当棋圣的希望！”
“你！你，你疯了！我李慕青绝不和你们同流合污！”
“我也不赞同！”见李慕青气得说话都结巴起来，郭逢春起身就要跟他一同离开。
“不行！我们要靠下棋战胜林心诚！”就在他二人起身要走之时，方胜的话却令他们同时停下了脚步。
“下棋？”金威远问出了他们都想问的话。
“一个人不行，我们五个一起上！”方胜并未理会大惊失色的他们，径自继道：“林心诚心高气傲，只要用言语相激，他就一定会应下跟咱们五个的生死局！如果他输了，将来咱们还有望夺棋圣；如果咱们输了，那我再也不下棋了！”
“我赞同！”一直未开口的武尚永起身首肯了。
“这……这不太好吧！”李慕青有些犹豫。
“棋痴，你从来没想过当棋圣吗？”
“好吧……至少也能跟棋圣林心诚较量一次！”听了方胜此问，李慕青也应了。
“我也赞同！”金威远能不动利斧，于他而言也可以了。郭逢春叹了口气，向一众门人继道：
“最后我也应下了。这场棋真惨烈啊，历经了三个日夜，金威远、李慕青和武尚永皆已告负，第三日午后，我和方胜也大势已去。正当裁判要宣判胜负之时，方胜却要求收单官，当时林心诚身子已支撑不住了，方胜此举就是想拖垮他。我实在看不过去，赶忙认输离开了，只是对和林心诚生在同一时代悲喜交加啊……也永生不会忘记这一战。”
“那……林心诚死了？”闻听父亲讲到此处，郭小燕忍不住问道。
郭逢春点点头，无奈地闭上眼：“他死了。”
“啊？死了？”“死了？”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潘国兴却恨恨地道：“这种手段太卑鄙了！”
“是太卑鄙了……”虽听自己女婿如此说，郭逢春心下百感交集，却还是向众人长叹道：“但当时林心诚的死也确实让我们看到当棋圣的希望……这是作为棋手一生的追求！我也正是因此才参与了这个让我一生悔恨的局啊！”说罢他转过身去，又开窗向外望雨了。
“当棋圣真有那么重要吗？”望着岳父落寞的背影，潘国兴不解地问道。
“重要与否……如人饮水吧。”郭逢春回头应了，又向众人继道：“我还要告诉你们的是——林心诚回来了！”
“甚么？回来了？”众人瞠目结舌，异口同声问道。
“是他的弟子带着复仇的怒火回来了——正是江流儿！”
小神童江流儿居然是林心诚的弟子，这个消息让除李慕青外还在世的三大国手寝食难安。然而眼下最不安的，却还是后天就要与之对弈的武云飞。知子莫若父，武尚永思来想去，还是敲响了儿子的房门。
“别来烦我！”
听到儿子的吼叫，武尚永只得推门而入：“今天是雷凌云和李慕青对局，他们都可能成为你争夺挑战棋圣机会的对手，你应该去看看，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一见父亲来了，武云飞忙立起身，有些沮丧地应道：“爹，江流儿他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恐怕我赢不了他……”
“尽管你和江流儿的对局还没开始，可你已经输了！你未战心先输了，这才让我很失望！一个不敢跟高手对局的人，根本不配成为真正的棋手，更是永远不配做棋圣之梦！知道为甚么大家都叫我翻天手吗？”
“因为您经常在棋局中造成大翻盘。”武云飞已记不得上回因下棋被父亲斥责是何年何月了。如今听了父亲责备，他竟有些措手不及，又听父亲问话，连忙开口应了，却不曾想竟被父亲断然否决了——
“不！因为我即便在棋局极端落后之时也从不气馁！”
“那我该怎么做呢？”武云飞闻言急切地问道。
“一定要在精气神上压倒对手，令他们对胜利产生怀疑，失去和你争斗的勇气，即使对手再高强，也拼个鱼死网破！”武尚永见儿子怯意未消，不由怒道：
“你如今这窝囊样，真不像我的儿子！”
眼见父亲拂袖而去，武云飞连蓑衣也顾不上穿，跑到马厩便拍马而去。
“大师兄，你到哪去啊？”听到窗外马鸣，众人纷纷问道，可他们刚开窗去看，师兄策马而去的背影已在雨中消失不见。小刺猬急忙往门口跑，可巧遇见师父进来，忙停住脚步问道：“师父，这么大雨，大师兄去哪啊？”
“他要找回他的精气神！”武尚永的回应掷地有声。
武云飞跃马扬鞭赶到棋场门口时，刚好听到裁判在宣告：
“雷凌云执黑一子半获胜！”
“大师兄赢啦！”铁头和花面郎欢呼雀跃——他们的师兄离挑战棋圣只有两局了！
“李慕青，你老了！”雷凌云说罢刚刚起身离席，就见李慕青不以为意地笑道：
“嘿嘿，可不要得意过早，你赢不了江流儿！”
“是吗？等着瞧吧！”雷凌云一语方罢，正巧看到刚赶到棋台下的武云飞向他拱手，因上前还礼道：
“你是来看我怎么战胜李慕青的吧？可惜来晚了。你两天后就要和江流儿对局，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眼见武云飞一脸怒气而又无言以对，雷凌云悠然一笑：
“如今抱佛脚也来不及了，不过我倒可以教你一招赢江流儿的棋。你好好听着：有时赢棋不在棋盘内，棋盘外也能战胜对手！”
“赢棋……有时不在棋盘内，棋盘外也能战胜对手？”棋场里的人都离开了，只剩下武云飞一人一马，反反复复思索着这句话。
屋外大雨倾盆，江流儿一心打谱，来福百无聊赖，遂下楼去看菜谱。不曾想掌柜见了他立时递过一封信来，又向他笑道：
“哎呀，你来得正好！送信的刚走，我正要上楼去转交给江公子，你既来了，就给他带去吧！”
“这么大雨，是谁送的啊？”来福接过信来，好奇地问道。
“雨太大了，我忙着算账，也没看真切。只知是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小孩，那孩子也没进来，只说要给江公子，留下这信就走了，高矮看着跟你们差不多。”
来福听得云里雾里，遂一面想着，一面上楼去，回房把信交给江流儿，就急不可耐地问道：“谁的信啊？”
江流儿一见信封上“江公子亲启”五个字，认得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不由心头一热，连忙小心拆开，里面只一张薛涛笺，上面仍旧是四行妍丽畅达的卫夫人小楷：
“二月十二，太湖相见，辰时三刻，耑此候君。”落款是用朱砂画的一朵桃花。江流儿阅信如晤，不觉有些出神。直到来福唤他，方才即刻把信收好揣在怀里，因问道：
“最近是不是有人找我？”
“哎呦！我竟忘了！是你的心上人！就在昨天你下棋那会！”来福见江流儿眉开眼笑，又宝贝似的收了信，便上前用肘推了推江流儿：“是她的信吧？看把你乐得！”
江流儿闻言忙勉力板起脸：“你不早告诉我！”
“嘿！要不是我来福，她能知道你住在这吗？你不谢我还怪我！你要是不请我吃点好的，我就和你绝交！”
“明早你若起得来，我就请你吃年糕。我要打谱，别吵我了。”江流儿无奈，也不愿听他再聒噪，又在棋盘旁坐定打起谱来。
原来武云飞出门不久，方百花见雨不停，便披蓑戴笠悄悄出了门，一径往和安客栈去。只是她不敢多留，一旦见到江流儿，她怕是又要拖到宵禁才回，这才托掌柜捎信，匆匆忙忙赶回北武棋院了。
入夜，江流儿早早睡下了。来福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恨白天下雨睡多了。折腾了半夜，刚有些倦意，他便模模糊糊听江流儿咕哝道：
“百花……我终于能再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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