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未至,江流儿便醒了。推开窗见雨停了,他不觉喜上眉梢,忙轻手轻脚洗漱梳头,刚把发髻裹好就见来福一骨碌爬起来,边揉眼睛边问道:“甚么时候去吃年糕啊?”
“走吧。”江流儿理理衣襟,转身就往外走去,只听来福嚎叫道:“啊?这么早啊!”
“你大可接着睡,省得又来讹我。”江流儿在门口稍顿,随即开门就走。果不其然,他刚到楼梯口,来福便追了上来,又向他笑道:
“看你急得!等一小会也不行啊?”
“不行。”却见江流儿目不斜视,一出客栈就步履如飞,来福虽仍是睡眼惺忪,也真是拿江流儿没法,只好一溜小跑跟上去。到了年糕摊前,热气腾腾的甜香味让来福一下子睡意全无,只见江流儿买了三个年糕,给他两个,自己却只要一个。不一会儿,两个年糕下了肚,来福起身便向摊主笑道:
“大娘,再来个年糕吧!您做的年糕真好吃!”
“好,再吃一块!”来福闻言刚要去接,便见江流儿在旁制止道:
“嘿嘿,大娘,他吃饱了,我们吃不下了!”
“谁说我吃饱了?我还能再吃三个呢!”来福闻言立时向江流儿不满地叫道,随即回头对摊主道:“大娘,再来三个!”
“不许再吃了,我快没钱了!”江流儿正色说罢,方对摊主摇手道:“嘿嘿,大娘,我们不吃了。”
那摊主见眼前的白衣小公子斯文俊秀,温和诚恳,心中喜欢,便又拿起两个年糕,递与眼前两个孩子道:“哎呀,吃吧,这是大娘送的!”
“谢谢大娘!”江流儿还在迟疑,早见来福欢呼雀跃,满脸堆笑道了谢,一把接过年糕就啃,只好谢过摊主,接了年糕在手。他不好在摊旁多留,恐来福得寸进尺,更急着要去太湖,遂边吃边走,果见来福紧跟上来。走不多远,来福居然对他得意地道:
“怎么样?跟着我来福有吃有喝,没错吧?”
“你还有脸说?吃喝住店都用我的钱,还把人家的年糕吃了!”江流儿虽急着赶路,却还是听不下去了。
“甚么你的我的?我们是朋友吧?你的就是我的!再说我吃了谁的啊?原来你不是给我吃两个啊!”江流儿懒得跟他分说,见他要把臂膊搭在自己肩上,忙闪开一步诘问道:
“那你怎么不拿你的银子给我用啊!”
“我出门急忘带了,下次我一定请你!”
“哼,每次都这么说!”江流儿无心与他多话,一面赶路,一面说道:“我今天有事,你先回去吧。”却不料少年人赶路健步如飞,辰时刚过半,他二人已到了太湖岸边。
眼见来福毫无离开之意,仍在絮絮叨叨数落不绝,江流儿不胜其烦,回身正要发作,忽闻湖上有人唤他,连忙回身望去,但见一叶扁舟飘然而至,一个少女正在船头向他挥手。江流儿连忙跑到水边,那小舟也慢慢荡近,只见船头少女留头未笄,柳绿对襟衫子里一痕桃红色的主腰,正和四处青山碧水相映生辉,越发衬得她肌肤胜雪,秀丽绝俗,石榴红下裙上松花绿腰带随风飘动,直令江流儿心动神摇,痴痴立在原地。直到小舟悠悠靠岸,那少女又脆生生唤他道:
“江流儿,快来呀!”
“方百花!”江流儿如梦初醒,当下跃上船头。只见眼前少女眉目如画,笑靥生春,直令他一时不知是真是幻,忙上前拉住她手,只觉掌心里柔嫩温软,方确信自己真见到了日思夜念之人,这才听到来福叫嚷,因急忙笑道:“快!咱们快走!”
方百花见状噗嗤一笑,便命船夫快走,随即向岸边道:“你先回去吧!”
“哎!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听着岸边一叠声的叫嚷,二人相视一笑,向来福挥了挥手,携手去舱里坐了。
“方……”江流儿刚开口,方百花就笑道:“叫我百花吧。我爹娘都这么叫我。”江流儿点点头,随即从颈间摸出一块玉来,解了送到方百花手里,望向她澄澈晶莹的双眸道:
“百花,生辰快乐。”
“谢谢你!”方百花接玉在手,只觉柔和温润,细细看时,但见这玉通体碧绿,莹润如酥,是个蝴蝶的形状,和她手掌一般大,饶是她手小,也知原本多半非是颈间之物,因笑道:
“真美!这玉可不多见,可它……原是佩在裙上的吧?你别误会,我是想打个络子不离身的!”
江流儿微微一叹,点头应道:“是啊,给你猜着了。这是我爹给我娘的……她的闺名我和你说过。”
“我记得,我都记得,”方百花用力点了一下头,心道:“是上天注定么?他们父子竟可用一般心思……”想到这,她抬头望向江流儿道:
“我给你唱个曲子,好不好?”
“嗯!”见江流儿点头时专心的模样,方百花嫣然一笑,微微侧过头去,斜倚了船舱,望向远山唱道: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唱罢此处,她又回头看向江流儿: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眼见她启朱唇,发皓齿唱出头一句时,江流儿便心中一震,知她唱的是《蝶恋花》曲,晏殊这词他早听过,只那时年龄尚幼,不识其中滋味。此刻听她娇柔清歌,低回婉转,不觉神魂俱醉,心中暗叹上天垂怜,百花果真是他知己。正自出神,忽闻百花唤他,便连忙应了声,却见她从荷包中取出一支木簪来递与自己,忙接了在手,又听她说道:
“正月十七,你的生辰,我记着呢。只是那时我还在京城,这回是随我爹同来看棋的。”随即又示意了自己身边道:
“你过来坐吧,我给你簪上。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江流儿认认真真应了,这才依言坐在她身畔,手中紫檀木簪幽香缕缕,令他心旷神怡。见百花要拿簪子,他忽地想起甚么,因将之收在怀中,笑道:
“别忙,今日也不是我生辰,过几天我当了棋圣,你再给我簪上,好吗?”
“啊?你想和我爹争大明棋圣?”方百花虽早听他提过此事,此刻闻言仍不觉暗暗心惊。
“是!我要为我恩师打败棋界五雄,让他们知道,当年的棋圣林心诚回来了!”江流儿一面说,一面往棋场的方向望去。方百花见状不由奇道:
“哎?你当真是林心诚的弟子吗?我从小就听过林心诚的故事,还以为他只是传说中的人呢。不过你的棋力长进真快啊!连郭逢春也输给你啦!”
“是的。”江流儿闻言点了点头,却见方百花一脸兴奋:
“没想到他竟然真有其人,还是你师父!恐怕也只有他这样的师父才能教你了!我真想见见他啊!”
“你认识他。”江流儿见状微微一笑。
“我认识他?”见百花睁大了一双妙目,怔怔地看着他,江流儿即刻柔声应道:
“他就是跟咱们一起的疯老头啊。”
“甚么?疯老头?他,他就是当年的棋圣林心诚?”方百花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
“是啊,”江流儿叹道:“他一生磨难重重,从大明棋圣变成了疯老头……”他竹筒倒豆,一五一十把师父的经历原样转述给了方百花。
“真让人心疼……我爹当年实在是……”方百花一字一句听完,不由长长叹了口气,旋即一把拉住江流儿的手,急切地问道:“他在哪儿呢?我想看看他。”
“他去世了……”江流儿神色一黯。
“啊……那你还好吗……这几个月都怎么过的啊……”方百花轻轻靠在江流儿肩头,语声有些哽咽。江流儿心上一痛,忙伸臂揽她在怀,温言道:“没甚么,我还好。”便将别后种种尽与她说了,只没提自己差点淹死和醉后被北武棋院欺负的事。见她在自己怀中听得乍悲乍喜,江流儿不由抚了抚她的如瀑青丝,刚说罢便问道:“方伯母还好吗?你这几个月很辛苦吧……”
“年关过后,看着精神好了不少,”方百花往江流儿胸口靠了靠,笑道:“你的事她都知道了,她还总说想见你呢!”当下也把回京后千篇一律的生活给他讲了,又跟他说了来吴州后看他下棋,如何寻他,如何送信,只对自己雨夜赋诗绝口不提。
江流儿专心听完,不觉重重一叹:“原来那日车上真的是你!我要是早点喊你,咱们不就能早些见面了?都怪我!”
“这样已经很好啦。我不能扰你下棋,”方百花说着,又起身笑道:“咱们去船头看看吧,可别负了眼前的好景致!”说罢二人携手去了船头,十指相扣,并肩而立,极目远眺。
“你看,那边也有一个庙!”方百花一面说着,一面指给江流儿看。江流儿顺着她的手臂一望,果然是个庙,因笑道:“是吴国之祖泰伯庙吧?”
“你这个臭小子懂得也不少嘛!”方百花伸出手来,戳了下江流儿的脸。
“好啊,你还拿我说的来取笑我!”江流儿要戳回去,方百花却早有预料,当下轻巧避过,靠在他肩上道:
“这太湖真美,比瘦西湖还美!”
“是啊,天边的虹蜺也美!”江流儿看着双生的虹蜺,想到的却是他们自己。
“是啊,雄雌并生的,这可不常有!”方百花赞了一句,又问江流儿:“那你说我美吗?”
江流儿闻言满脸通红,用力点了点头道:“不可方物!”随即又问:“此前你若觉不便,扮个平常男装也罢,为何非要扮成小要饭的呢?”
方百花闻言起身,端端正正望向江流儿道:“我知你不管我是美是丑,是男是女,都是全心待我好。可你不知人心险恶,我穿成这样,讨好我的人多,还不够我烦的。我是小乞丐,还总欺负你,你不嫌我还对我好,这才是真心以待呢!”
江流儿想到自己从书香世家到漂泊无依,身边能留下的也无几人,遂认真点了点头,随即正色道:“可你不用再扮小乞丐了,我会好生照顾你,绝不让你受欺负!”
“嗯,我听你的!”方百花握住江流儿的手,泪水盈盈欲滴:“你说过的我都记得。有你在,我甚么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