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安客栈老板还是头回看到福王和棋圣,又见他们一同驾临,更加不敢怠慢。正要忙前忙后,却见福王示意不必,方知这一行人只是来送江公子的。目送福王车驾离开,接了方小姐的银子,他忙吩咐厨下预备精细小菜,命小二送到了江公子房里。
直到黄昏时分,江流儿才悠悠醒转。他扎挣着支起身子,掌灯看处,但见对面床上来福正鼾声大作,桌上是未动的饭菜。他只觉身心俱疲,遂倚了床头歪着,耳边竟又响起武云飞的话来——
“你们就是私许了终身,也抵不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棋艺再高又有何用?你没有父母亲人,方百花跟你漂泊么?”
尽管武云飞已向他言明,尽管他明知这是扰心术,可这些话却全都是事实。原以为有了疼他的师父,他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谁知师父也离开了人世。母亲刚生下他就撒手人寰,父亲就在他眼前被人所害,师父才在他身边半年不到……江流儿抱着双膝把自己缩成一团,也抵挡不住此时彻骨的寒意——难道要百花跟他漂泊么?不如安安静静离开吧。
翌日辰时三刻,雷凌云从从容容在棋桌旁坐定。裁判见武云飞还未到场,便与昨日一样命人点香以候。方百花本不欲来,怎奈拗不过父亲,况兼她与父亲毕竟在北武棋院暂住,若是不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也就勉勉强强随父亲到了棋场。此刻见武云飞未到,她满心挂念着江流儿,便一刻也不愿多等,因向父亲禀道:
“爹,我不想看了,”不料还未说完,就被父亲断然拒绝了:
“不行,你得把这局棋看完。”方百花闻言只得留在原地,又听武尚永在父亲身旁道:
“是啊,我的希望都在云飞身上。他现在离棋圣只有两步之遥了,这一局还是想请你们见证啊!”
方百花无奈,当下再不言语,只随众人一并等对局开始。那香燃得并不算快,众人的议论之声倒是渐渐多了起来。武尚永离棋台最近,他一向冷静自持,此时也不由心焦气躁:
“香都快烧完了,云飞怎么还没来啊?”武尚永心头暗道,不由隐隐担忧:昨日听小刺猬说大师兄未回棋院,只道儿子另寻静处用功,方才见他没及时到场,还当他定会即刻便来——云飞这孩子自小懂事听话,怎会误了如此重要的对局?不会出了甚么事吧?武尚永正胡思乱想,忽闻李慕青从旁急道:
“这怎么回事啊?昨天江流儿受伤才来迟了,今日武云飞也能迟到?”
“大师兄再不来就输了!这么紧要的对局,难道……”小刺猬一语未了,早给一旁的师兄掩住了口,便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方百花心不在焉自不必说,台下众人皆为武云飞或好奇或担忧,只花面郎和铁头面带喜色地注视着棋台上的大师兄——大师兄若是做了棋圣,他们的西金棋院又是怎样的光景?
雷凌云向人声不绝的台下望了一眼,又气定神闲地看了一眼香炉,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而他今日的对手正发髻散乱,女装赤足地向棋场狂奔,直引得路人惊呼连连:
“那后生是谁啊?怎么穿着女人衣服啊?”
“我认得!那不是北武棋院少主人武云飞吗?”
“瞧他那样啊!还光着脚呢!”“是失心疯了吗?”
原来蒙汗药劲过后,武云飞醒来已是辰时了。他见窗外大亮顿觉不妙,起身便要赶往棋场,却发现自己的衣服居然一件都不在房里。他慌不择路,闯进一间屋子就抢了件衣服披在身上,一面死命往棋场跑,一面胡乱系了衣带。正当他气喘吁吁赶到棋场门口时,忽闻台上裁判高声道:
“一炷香尽,武云飞仍未到场。根据规则,雷凌云胜!”
“雷凌云!你卑鄙无耻!”裁判话音刚落,众人便闻声回头,只见一个衣冠不整的人从人群中挤上棋台,指着雷凌云又骂了一句。却见雷凌云不慌不忙地起身笑道:
“武云飞,你来迟了。裁判已经宣布我获胜了,看来你只能下回再努力了。”
台下众人闻言,这才认出台上跣足松髻,一身女子纱衣的人正是武云飞。瞠目结舌间,只听雷凌云笑问道:
“哎?你怎么还穿着女人的衣服?你的鞋呢?何事令你如此狼狈啊?”
“我上了你的当啊!”武云飞面红耳赤,向雷凌云嘶吼道。
“哦?上我的当?”武云飞见雷凌云微微一笑,倒像是他在无理取闹,当下恨恨地叫道:
“你唆使我暗算江流儿!”
“胡说!我何时让你暗算江流儿了?”雷凌云沉下脸来诘问罢,立时喝道:“原来江流儿是你暗算的啊!”
“是!是我用马车撞伤了江流儿!我终于明白你说的棋盘外如何战胜对手了,你先唆使我用卑鄙的手段伤了江流儿,再来把我灌醉,让我误时而败!”武云飞眼眶通红,声嘶力竭地向雷凌云吼罢,忙转向裁判和众人道:
“我,我对不起江流儿!我对不起江流儿!”
“武云飞!你无耻!”方百花闻言怒极,泪痕满脸,恨不能即刻手刃了他。当下也管不得父亲是否应允,转身便往和安客栈奔去。
武尚永见状气得浑身发抖,颤声叫道:“北武棋院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一语方罢,便直直向后倒去,几个弟子慌忙去接,只见他已昏晕过去,一时尽皆哭叫不绝。武云飞见状急忙赶到父亲身边,扑通一声跪下,接了父亲在怀,见他昏迷不醒,立时泣不成声。
众人纷纷散去,方胜叫了马车来。武云飞见状猛醒,忙与几个师弟一道抬了父亲上车,往百草堂急急赶去。
且说来福刚刚醒来,却不见了江流儿。可巧有人敲门,来福还道是江流儿回来,急忙开了门时,来人竟是方百花。正愕然间,只见她劈头就问:
“江流儿呢?”
“不知道啊,没去找你吗?”来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见方百花夺门而入,疾步赶到桌边,这才看见江流儿留了字条,忙去与方百花同看。但见那上面只六个字:
“我输了,我走了。”
方百花看着字条上的肥笔,知他落笔时必是心如死灰,不由一下子跌坐在江流儿床上。直到听见来福说话,她才稍稍回过神来——
“江流儿昨晚走了?他能去哪呢?”
“凌云寺?他会回那儿么?还是他和师父住的小屋呢?”方百花拿着字条,不知不觉就出了门。来福见她神情恍惚,叫她不应,怕她出事,便关上门追了出去,直至方百花到了北武棋院门口,这才转身回去了。
经此一事,北武棋院乱作一团。方胜素与武尚永交好,少不得多操上些心。雷凌云倒是春风得意,只等与方胜对局。却是无人知晓,东瀛丈和最小的弟子黑木已漂洋过海,由佐佐木铁男护送到了大明。这个不到十四岁的少年正在大明的街上满眼新奇,乍惊乍喜。他雄心满怀,憧憬着打败大明所有棋手,名正言顺地以师父赐的“弈雄”为名,殊不知他也不过是德川将军的一枚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