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话音刚落,黑木听在耳中却大不自在——同样是说对了他们的棋着,这些人为甚么称他为神童,只对自己交口称奇?想到这,他不由双手当胸环抱,即刻说出了下一手:“第二十手,”
“白棋忙位长!”黑木闻声大骇:要是稍稍慢些,不就被抢先了?
“又对了!哎呀,今天这真是太精彩了!”朱四闻言看谱摆棋,也不知他是说对局精彩,还是说台下这两个小儿同声道破双方棋路更精彩些,因向台下两个小儿笑问:“第二十一手?”
“怎位尖!”
见两个小儿同时应声,众人齐声问道:“第二十二手白棋?”
“多位,”闻听那少年竟先于他开口,黑木急忙叫道:“拆二!”说罢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却见他双目微垂,似乎一切都不与他相干。耳中又听那朱四问第二十三手黑棋,慌忙高声叫道:
“管位压!”听那少年声音也大了些,黑木还道他也急了,岂料他再开口时,仍是那副淡漠却不容置疑的口气:
“黑棋在玩火,”黑木见状连忙抢着继道:“白棋必须冲断!”只听那少年还是不慌不忙:
“白棋冲时,黑棋必挡,”听他只如闲话一般,黑木心中虽急,却也换了口气:
“被白棋冲断后,黑棋陷入困境,”刚说到此处,那少年便继道:
“黑棋只能跳出,”黑木见那少年似乎并不反感与他一起预测这盘棋,遂兴奋地道:“没错,这是唯此一手!”
“但白棋顶严厉,不让黑棋喘息,”棋谱刚由飞鸽传来,黑木见那少年视而不见,仍在自顾自说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去看大盘摆子,见他二人果然说对了,便笑道:
“黑棋果然跳了!”
“白棋必须是顶,”听那少年像是回应自己,黑木赞道:“这手果然厉害!”
“黑棋不能丢了棋筋,”黑木听他没有急着说下一步走法,知他并无与自己相争之意,因点头继道:“是的!只能挡住!”
“白棋下一手跳,已成缠绕之势。”黑木见他只说了一步,显然是愿意听他续上,当即说道:“黑棋必定会压出顽抗!”
“压出恐怕无用,”黑木听他如此说,竟有一种在说他黑木这一手无用之感,忙向他叫道:“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不想他下一句居然是赞同自己的“黑棋已难两全”,立时由衷赞道:
“好棋!”这一叹也是同声相应,直令众人齐声喝彩。
棋台之上,几乎与此同时,雷凌云果然投子认输了。而这最后几步刚刚由飞鸽传出。
众人喝彩之声乍歇,信鸽已然飞来。黑木正一脸自得地等棋摆完,转头一望,忽见那少年已径直往外走去,赶忙边追边叫道:
“嘿!等一下,请等一下!”幸好追上了。黑木一面庆幸,一面欣喜地问道:“请告诉我,你是谁?”
“你挡我的路了。”少年的话冷若冰霜,黑木顿觉失礼,却也顾不上许多,急切地又问了一遍:
“请告诉我!你是谁?”
眼看这少年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又自顾自往门外走,黑木只得以目相送,心中回荡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声音:
“他是谁?究竟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棋力?”正想着,忽见那少年在门口停下脚步说道:
“第五十九手,黑棋绮位断!”
这语声并不大。虽更加好奇,黑木却不敢再拦,只觉这白衣少年周身都散发出舍我其谁的气势,也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出了门。待他回过神时,不觉惊呼道:“啊?甚么?”
“甚么?黑棋绮位断?已经结束了啊……再摆上看一下吧,”黑木见朱四正自言自语摆棋上去,忙跑到大盘前,黑子落处,他顿觉醍醐灌顶,惊道:“黑棋还没有输!”
黑木心绪难平,说罢就跑了出去。他只觉心下疑窦丛生,原本的自信与骄傲荡然无存,只能一遍一遍地暗自追问:
“刚才那个少年是谁?他为甚么也能看出棋圣战的每一步棋?难道他的棋力比我更高?不会的,不会的!”
黑木没命地往前跑,却忽地被佐佐木拦住了。只听他责问道:
“黑木,一个无名的小孩就能让你产生恐惧,像你这样怎么能战胜中国围棋,怎么实现你师父的愿望,又怎么能实现你成为最好棋手的愿望?你的信心呢?你的霸气呢?你要去找到他,打败他!”
“我要打败他!”听了佐佐木的话,黑木又燃起了斗志。
佐佐木口中的无名小孩不是别人,正是江流儿。从棋馆出来后,江流儿就去渡口上了西去的船。他心如死灰,也不知过了几天,才回到了去凌云山的渡口。
巴蜀之地春来雨急,他才上山没多久,天上就暴雨如注。江流儿虽顶风冒雨,却并未觉察身上有何不适,只觉这湿寒直透心底——原来这些雨居然都打在了他的心上。如今他正往凌云寺走,眼前尽是与百花相伴的种种过往,只是这些情景都被罩上了厚厚的雨帘,触之即碎,可望而不可即。
雨中山路湿滑,江流儿重重跌了一跤。刚刚爬起身来,却见师父正在雨中对他慈祥地笑。他才惊喜地唤了一声,就听师父问他道:“江流儿,你打败棋界五雄了吗?”
“我,我没有……”
“那你夺回棋圣了吗?”
江流儿颓然跪下,泣不成声:“师父……师父,我没有!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雨才小了一些。江流儿一路踉踉跄跄,终于到了凌云寺门口。雨终于停了,终于回来了。他心下一松,就甚么都不知道了。
晚课过后,悟明四人正要熄灯就寝,却忽然听到大黑在院子里高声吠叫,还不停地扒门。悟明见这狗反常,忙带了几个师弟来看,只见这狗飞跑到山门口,又开始扒拉起门闩来。悟明开门看时,大黑嗖的一下蹿了出去,追过去看时,但见江流儿晕倒在门口,忙背着他去了师父那里。
翌日众僧早课过后,只见江流儿已在殿外候着了。江流儿进得殿来,一见圆德大师便跪伏于地,坚定地道:“大师,我想出家!”
“阿弥陀佛,”圆德双手合十,温和却又笃定地道:“江流儿,出家须四大皆空,可你尘缘未尽啊。”
“大师,我已生无可恋,也再不想下棋了!”
圆德闻言并未理会一众弟子的惊诧,只对江流儿温言道:“啊……如果你不下围棋了,有一个人会很伤心的。”
“是谁?”见江流儿抬头相问,圆德便从手边拿了黑白两颗棋子放在江流儿掌心,合十微笑道:
“就是你在藏经阁结缘的人啊。围棋选择了你,你也选了围棋,它是你的生命,你和围棋永不可分。”圆德见江流儿有些动容,又道:“藏经阁有几百年来围棋前辈呕心沥血的结晶,你好好看看吧。它们会告诉你甚么是围棋的。”
江流儿如梦方醒。除了打败丈和的弟子,师父临终前只留给他一句话,他又如何敢忘?自此,他手不释卷,一头扎进了藏经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