峪熙神的神宫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堡垒。整座建筑采用深灰色石料与银砂浇筑而成,在淡淡云霞中仿佛一幅凌驾于万仞绝壁之上的水墨画。城墙呈现流云般的波浪纹路,屋顶的檐角悬挂着铜色风铃,一道道灵光在屋脊上不时闪烁。
“我这个弟弟能活下来着实不易,”季流对亓霁说,“‘峪熙’是他的乳名,他外公是峪山大神,外婆是轩辕氏神女。为了让他顺利成长,天爸爸特意安排他住在峪山,直至百岁才接到天界。”
初见峪熙时,他独自立在大门前的台阶前。他一袭不染织纹的素袍,腰间悬着块褪色木牌,连束发的荆钗都简朴得像一节残枝。峪熙先是冲他们恭敬行礼,之后与季流寒暄起来。望着面前与季流相比略显弱态的峪熙,亓霁觉得峪熙长相看不出哪里像天帝。反倒是欣霖,眉眼像极了天帝。亓霁猜测峪熙样貌更像母亲,好一个单薄弱气的清秀神明。不一会儿,走过来位着烟青色常服的男子,朝他们行礼后退到一旁。
“峪熙与我有事,你跟郭维奕到茶室坐一会儿。”
说完,季流便与峪熙一道朝另一侧走远。亓霁跟着郭维奕到了茶室后,郭维奕一通点香烹茶的流程让坐在他对面的亓霁看愣了。面前这个郭维奕仪表堂堂,但看不出有多少法力,亓霁猜测他大概是在峪熙身边打杂。
“你不会是……专门帮峪熙泡茶的吧?”
“您说笑,这只是花架子罢了。小神蒙峪熙神搭救,得以在此修行百年,日常为峪熙神处理些杂事。”
没聊两句,外面传来一声“咕咚声”,紧接着又是一句“哎哟”。而后,一个身着苍蓝色布衣的男子出现在门口。他抱着一摞卷轴,愣愣地立在门前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少杰,怎的如此慌张。太失礼了,快向神使行礼。”郭维奕用训斥的语气对门口男子说道。
“是灵者……是活的!”
男子一骨碌跪下,接连磕了两个头。
“别这么夸张,进来坐吧。”亓霁惊讶道。
“我……我能坐吗?”男子怯生生地望向郭维奕。
“神使让你坐你就坐。”
“好,好。”
男子几步跨进来,在郭维奕身边姿势乖巧地坐下,低着头不敢看亓霁。
“他名叫范昇杰,跟在峪熙神身边比我时间长,是峪熙神的得力助手。”郭维奕介绍道。
“哪里,我也就是沾祖宗的光——我曾祖是魏氏,”范昇杰稍稍抬起头,冲亓霁点了点头,“就是那个看守灵阁的魏正崇。”
“什么?”亓霁惊讶地瞪着范昇杰,“那你……你知不知道灵阁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里面的灵者是什么时候无光的?”
“灵阁其实就是个废弃小楼,本身没什么特别的。也不知当年纠子戈他们动了什么手脚,我只知道,改造后灵阁就变得没了能量。神族的法力其实没那么玄,如今大多数神族就是四不像。我倒羡慕凡人,自由自在的。何况,凡人里比神明脑袋清明的多了去。我曾试图构建一个线性模型来分析灵者的成因,然而事情比我想象中复杂得多。因果缠绕,灵者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能量体。我手头的资料有限,记载混沌之灵的原书为天帝持有。何况,天帝说灵者出自混沌之灵本也是推测,说明您也许并非源自混沌之灵。陆纬星的残本我也读过,他的观点跟我一样。”
“等等,你说谁?陆纬星?他是神族?”
“是。”
“他是不是擅长计算,还有天文地理……”
“他原是帝鸿君身边的文官,经常给历任壬女提供参考资料。说起来,按辈分他还是我舅爷爷呢。不过,他是过继到陆氏神族,到底什么来历我也不知道。”
“他是不是很久以前就离开天庭了?”
“他触犯了天条,帝鸿君除了他的神位。他留下的书籍资料什么的,大多也被毁了。您知道他?”
“我何止知道他,我还见过他。我就说嘛这个老家伙,”肯定是星先生,亓霁心想,合着这老狐狸在跟她演戏,“不怕告诉你,我的‘净’就用了他的研究成果。他还老骂我,说我不检点,反正没一句好话。我真想带你去见见他,你晓得他有多烦吗!”
“呃,我都没见过我这位舅爷爷。他性格孤僻,族人都很少见他,肯定不知道我是谁。其实,流光君一直在找他,想找他核对一些事情。壬女那边出了点问题,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肯定是棘手的事。”
话到这里,亓霁隐隐感觉星先生是故意挖了个坑。这老狐狸,亏得自己以为他是个不会拐弯的直男,想不到他居然有那么多心思。
“要说,流光君找他并不难。可天帝的意思是,既然陆纬星已无神位,便不可再启用,也就是说天庭不能再用陆纬星。神使,世上不会无端出现不存在的事物,万事万物必有因果。前任壬女早已推演出新神将在人界降生,天界当时派出无数耳目在人界四处寻找。然而人海茫茫,根本找不到这个人。后来,现任壬女再度发出警告,结果适得其反,导致下界谣言四起。其实,像我们这些打杂的小神早就认定,这个所谓的‘新神’一定是您。至于为什么一直无法确定,我斗胆猜测是上君施法布局将您隐藏在人间,压制了您的力量。直到您突然出现在巫师国,神界感应到你的存在,然后……”
“这不可能,这完全是骗局。”亓霁斩钉截铁地说。
“您在人间出生的那年,数次出现辰星犯太微垣,流光君他之所以非娶您不可……”
“少杰,慎言。”
郭维奕警告般地打断范昇杰,范昇杰立即闭口不言。
“都是无端揣测,我不信这些,”亓霁坦然笑道,“没想到,居然有神官花精力研究我,这我倒是相当惊讶。”
他们正说着,一个侍官出现在门口,立在门边冲里面行礼。
“安神使,峪熙神有请,请移步前院。”
由于距离前院有一段路程,亓霁继续同范昇杰聊起来。
“您可曾听说过化统正天的亚素神?”范昇杰幽幽地说。
“知道,总听到巫师念叨他。他都有哪些功绩?”
“当卢哈达兰巫师掀起的黑幡遮蔽新月时,亚素神执雷霆而降。七万巫师叛军用妖怪与凡人的尸骨搭建祭坛,将毒咒织成遮天罗网,却在亚素神挥手显露神迹时破灭——自苍穹垂落的银白锁链贯穿七十二座咒术塔,巫师们呕出魔虫残肢得以净化。净化后的土地生出新的国度,自此卢哈达兰分裂。 ”
“什么?”亓霁瞪大眼睛望着范昇杰,“听你的意思,亚素神清洗过卢哈达兰?”
“卢哈达兰旧都特兰西瓦的尖塔原是用魔族骸骨垒砌,亚素神掘出了埋藏塔底千年的秘宝,旧都的宝塔砖石缝隙立即渗出黑血,仿佛在哭泣。亚素神神谕昭示:当罪孽流尽,新城自忏悔中重生。亚素立下三则神律:一则,原卢哈达兰巫师每当起恶念便灼烧身躯;二则,废除以妖魔血肉开启占卜,改以月光凝结的寒夜霜华施行预言;三,每任大巫师就职时,须由化统正天赐印方可入册。”
“月光凝结的什么?难道是……满月下举行的仪式吗?”
“差不多。其实就是,负责祝祷的女巫必须经神族认可,严格按照既定流程施术。波法拿摩初次启动前,也举行过同样的仪式。”
“哦……”
一瞬间,亓霁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之前见过的那副壁画,画中起舞的女巫令她格外在意。正聊着,他们已来到岔路口。分别前,亓霁还与范昇杰开起玩笑。
“你同我说那么多,只怕泄露了不少机密。”
“这些也算不上什么机密,那个……我同您随便聊聊而已,真没什么。”
“我倒是觉得,你也太钻牛角尖,非得研究些不讨好的东西。”
“说到机密,”范昇杰神秘地低声说道,“现在看守灵阁的那位其实是我的一位舅舅。据他说,当年上君一将你从枷座上取下,其余灵者球便立即有了感应。您不仅是唯一逃出去的灵者,也是所有灵者的集合体,灵阁里放着的不过是二十九颗空壳罢了。我猜测,上君授意保留灵阁不过是为了诱您回来。如此大费周张,必定是为了……绝地天通。”
话毕,范昇杰转头急匆匆离去。望着他的背影,亓霁突然意识到范昇杰一直在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不敢将真正重要的实情与她直说。
“我哥有急事先走,让我派车送您回去。”
“出什么事了?”
峪熙一脸无奈地等候着,一看到亓霁走过来立马有些紧张。望着神情疑惑的亓霁,他迟疑片刻后才开口。
“我哥就是这样,公事大过一切。他心系苍生,脾气急,经常做出吃力不讨好的事。如果不是我哥独自承担责任,我恐怕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由着自己喜好行事。维奕家里败落,也是我哥救下他。我哥他……恐怕,能让他动摇的只有你。他真的很宠你。”
“在这里,我遇到的几乎每一位大小神明都在对我说,上君有多么在乎我,待我如何好,”亓霁纳闷道,心想峪熙这一通话到底是想说什么,“不过,究竟是好是坏,我自会分辨。上君自然是以公事为重,他对我并没有无理偏袒,更谈不上什么宠爱,我还不至于有不切实际的幻觉。”
坐在车里,亓霁莫名觉得不舒服。她的头晕又犯了,于是倚靠着靠垫闭目养神。待回到灵栖居后,亓霁突然想起这两日都不见小文。她问服侍她更衣的女侍,对方只说小文家中有事告假便不再多言。
亓霁看出来了,自己这里的侍者已经全换了一遍。一定是季流,虽不知道原因,但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亓霁便找了个理由,唤来左笃盘问。
“宅子里的侍者是不是上君让换的?”
“呃,其实……那个……所以……”
左笃支支吾吾不敢说,亓霁沉默地望着桌上的茶壶,片刻后才开口。
“他最近忙,我也不好打扰他。你知不知他最近哪天空些,我想约他吃饭。”
“您不知道?后日六月十五便是上君生辰。上君一向不喜办寿宴,一切从简。不如,您给个妙招?”左笃弯腰咧嘴笑道。
“请告知流光君,后天中午,我做菜等他来。”
当日,亓霁亲自把桌上菜摆好,放碗筷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新生出好些倒刺。这里的侍者当然不敢让她亲自动手,说说她来做,其实她也就负责调味。方才手沾上些调料,亓霁就洗了下手,心想自己的手没那么娇贵吧,怎么一碰水就成这样?
她忙在手上涂了些润肤脂,刚涂好季流就走了进来。眼见季流穿了身比平时纹样复杂的外袍,亓霁心想这位大神戏真多。
“有点忙,来迟了些。”
“不迟,刚做好。坐吧。”
亓霁与季流面对面坐着,亓霁抬手持筷给季流夹菜。
“今天烧这些小菜给您祝寿,感谢您对我的关照。”
“不必客气,等忙完这阵,我一定抽空陪你。上次你问我的问题,我还没给你解答。”
“没关系,我先自己看便是了。书那么多,一时半儿会我也看不完。而且,我不明白的地方很多,只怕您不得空一一为我讲解。”
“哪里,我也想与你多交流,只是最近确实忙。你是不是在怨我?”
“怎会。我从未忘记您对我的恩德,若非您庇护,我不可能活到现在。只可惜,偏偏我是个榆木脑袋,不解风情,受不起您的恩宠。这不,请您尝尝粗茶淡饭,”亓霁板着脸说,“葱油面,虾皮蒸蛋,油焖笋……这些菜,是我在家时父母做给我吃的。我只会烧简单的家常菜,您别介意。”
“很好,”季流微微颔首,察觉到亓霁情绪不佳的他神情略微触动,但姿态仍拿捏得稳稳当当,“有心了。”
“您见多识广,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可正因您什么都不缺,我穷得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可送您的,做这些吃食聊表心意,”亓霁说着将自己面前的玻璃杯推向季流,“这个杯子里是桃子慕斯,我只会这种简单的甜点,不知您吃不吃这样的小点心。”
“我虽不贪口腹之欲,也不辟谷,当然都吃,”季流脸上神情缓和些,微笑道,“多谢。”
“您不容易,我也不容易,咱俩都好不到哪去。我不喜欢天界,我享不了这种福。无论如何,希望您尊重我的想法,放我回去,”亓霁神情认真地望着季流说,“生日快乐,祝您健康快乐。”
季流忽然低落一阵,望着手里捧着的甜点出神。
“我何尝不是孤家寡人,唯有你……你之于我意义非同寻常。你既嫁与我,我定不能辜负你的信任,愿以我神力护你周全。”
听到季流语气忽然沉重,亓霁顿时起疑。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亓霁这话一出,季流的脸色更难看了。
“无事,你不要多心。”
“算了,当我没问。”
然而,饭吃到一半,季流就急匆匆离开。亓霁狐疑地望着季流远去的背影,她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也能察觉自己处境不妙。她放下碗筷,走出房间坐在院子里,昂头望着平静的天空,。
“为什么总是晴天?”
自言自语时,亓霁便已知晓答案。
“都是假的。”
这天,季流身边的一名小将韩云出现在灵栖居大门前。侍女将他领入内院见亓霁,韩云向亓霁行礼后将一把剑交给亓霁。
“这是显之索的剑。”
亓霁紧张地接过韩云递过来的剑,的确是显之索的佩剑,只是剑鞘上出现了一道裂口。
“他刺杀上君,已被就地正法。”
“显之索刺杀上君?”亓霁怀疑地问,“这不可能,显之索……”
“多年前,显族曾试图谋害流光君,”韩云低头回话,“流光君宽宏大量没有降罪,但魔族向天界发难,而后的事,您应该知道。”
“是不是显之涬那件事……”
“您知道涬公主?”韩云微微抬头,脸上带着惊讶的神色。
“能告诉我,当初发生了什么吗?”
原来,显族当年将显之涬送到天界,在季流身边任了个小官。但后来,有神族状告显之涬与魔族勾结,意图行刺季流未果。自此,显族与天界的关系变了,白珐水域的大战看起来是魔族的阴谋,实际上源头还在天庭。
亓霁自然是不相信显族会勾结魔族,正如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显之索会刺杀季流。
“神使,上君只是受了些轻伤,您别担心,也别生气,”韩云小心翼翼地说,“将您禁足其实是天帝的意思。另外,显龙的剑必须悬挂在前厅以示警告。您千万别动气,待事态平息,上君自会来见您。本来,派我这种武将来不合礼数,但上君信任我,他非说让我……他说,让我劝劝您,千万不要闹脾气。”
“知道了。”亓霁艰难地开口道。
次日,亓霁再度来到前厅。当见到显之索的剑时,亓霁立即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在她意识到自己腿软站不起来前,她的眼泪便先落下来。她慌忙捂住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她跪在地上不说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而此时门外已经跪了一地。
“你们跪什么?”亓霁怒道。
侍者们整整齐齐地跪伏在门口不敢动。亓霁望着眼前景象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忘记用餐了。仅是如此,就让侍者们吓成这样。他们跪的不是她,而是压在他们身上的强权。
“不许跪,通通起来!”
亓霁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冲侍者们大声喊道。为首的一个侍者接连磕头,低头回话。
“事已至此,望您节哀。求您了,您可千万不能绝食。”
由于跪得太久,亓霁的腿麻了站不起来。两个侍女过来搀扶着她走回房间。
一桌菜不一会儿就上齐了,亓霁望着桌上的菜仍有些恍惚。
“不必侍候,都出去。”
亓霁屏退侍者,独自面对一桌子菜。她抬手拿起筷子夹菜,吃了一口就觉得不舒服。方才哭得难受,她又大声喊话,现在嗓子发疼。她尝了口汤,汤里不知加了什么东西,一入口便反胃。
她是真没胃口,但若不吃,她身边的侍者肯定会被连累受罚。她勉强吃了半碗,随后让侍者撤了菜,并叮嘱往后减少份量。
“夫人,宅子被他们封了不算,外面全是卫兵。”女侍战战兢兢地说。
“知道了。”亓霁无奈地说。
灵栖居在封闭了十五天后解禁。季流借口带亓霁参加花会,解了灵栖居的禁制。大巫师每年都在下界定期举办花会,邀请一些大神明参加,表忠心的同时向神族谢恩。
亓霁心里清楚,这种性质的聚会季流压根不屑于参加,只是找了个理由带她出来。途中,也许是因亓霁绷着脸闷闷不乐,季流便关切地问:“身体还好吗?”
“没事。”亓霁语气冷漠地回答。
“待此次花会结束,我……”
“您可疑心我?”
“不会,此事与你无关。”
“您身体可好?”
“小伤而已,早已痊愈。你气色不好,一会儿安排……”
“我只是心情不好,时间久了自然会缓过来。您不必为我担忧,也不必急于同我叙说原委,事情复杂,我心里有数。”
“你别多想。”
“您知道的,我就是有这个多心的毛病,”亓霁偏过脸望向比她神情还紧张的季流,“这些日子,我是真的在考虑,若我糊涂点,自己蒙了眼不去看这无常世道,您就能对我放下这颗心来。”
“你怎么反倒责怪我?你对我这态度要改。你可知这次……”
“您地位尊贵,我怎敢责怪您。不如说,我这样生死都掌握在您手中的东西,居然还存着一丝自己的思想,简直是大逆不道。”
“别生气了。我想与你好好商量,你倒好,言语尖锐。你可知冒犯主神是何等大罪?”
“下界是不是乱了?或者,神族这次要将我的伙伴们斩草除根?”
“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些事情与你无关,你不要再管这些事。”
“我要回家。”
“这里就是你的家。”
“此处乃绝地,虚无的幻象,权力的深渊,异化的源头!”
“不许这样说话。”
季流严肃地警告道。待车在码头停下时,季流握紧了亓霁的手,拉着她走下华丽的车辇。
上船后,季流并未在亓霁身边坐下,而是坐在她对面,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亓霁被季流瞪住,愈加气不打一处来。
“您为何这样看着我。”
“我想看看,你还能生多久气。”
望着面前板着脸的季流,亓霁差点忍不住翻白眼。
“我不好看。您不是说我不漂亮吗?”
“我从未说过这种话。在我心目中,你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此等花月之貌……”
“请您按常规语音模式说话——我知道您很为难,可显之索他……”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以后我们不谈这个。”
“……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是我的伙伴,若这次是您的朋友蒙冤,您也能如此淡定吗?”
“我说过,你是我信得过的人,但不代表你周围的那些也一样。世态炎凉,人心险恶,你太单纯,容易受他人蒙蔽,这我不怪你。我说了,下界的事以后你不要插手,那些事情本就与你无关。”
“看来您是要像拴狗一样把我拴住。”
“胡说!你不是狗,我也没有把你当狗。我的意思是……”
“您何必装模作样?我本来就是。”
“你必须在我身边。”
船驶到一处湖心岛后靠岸。湖心岛的码头路面铺着长幅织金绡,船一靠岸,季流便立即牵着亓霁走出船舱,踏着织金绡一路向前走。亓霁有些恍惚,周遭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像是默片。她看到行道两侧的巫师卑躬屈膝地朝他们行礼,到处布置得奢华而浮夸。
“你先回房休息,晚些时候我再传你。”季流对亓霁说。
四名女侍护送亓霁回房。刚走到内院,亓霁便听到什么东西“噼啪”爆裂的声音。
“怎么回事?”
亓霁好奇地转脸望向天空,只见天空莫名飘过来数道赤色烟尘。她以为是巫师们制造的礼花之类的东西,但很快她发觉不对劲。
“亓霁!”
隔着院墙忽地传来一声呼唤。亓霁向身侧不远处的墙壁望去,随即快步朝墙壁走去。
“亓霁,亓霁,亓霁……”
连着喊了几声后,墙那头没声音了。亓霁立在墙边一动不动,望着墙壁出神。身后女侍追了过来,围着亓霁纷纷跪倒在地。
那是谁的声音?亓霁只觉得声音格外熟悉,而且对方在叫她的名字。
亓霁低头看到自己手中浮现淡淡蓝光,一条光丝正悄无声息地攀上她的手臂。
她的法力在慢慢苏醒。
“Livin……”
她确定是Livin的声音。但是为什么Livin会出现在这里?她忙向院墙一侧铁门几步跑去,却遇到了神色慌张的韩云。
“有贼人,您……”
“什么贼人?”
“……无证擅闯后院,已经拿下。”
“别抓他!”
“夫人!”
左笃慌里慌张地朝他们跑过来,看样子吓得不轻,帽子都歪了。
“您怎么在这里?哎呀快往里……”
“我听到动静,外面怎么了?”
“不不,”左笃说话声音都在发抖,“您快……这边……”
话音未落,季流已持剑出现,神情严肃地走到亓霁面前。
“你跟我来。”
客房里点着熏香,季流命侍者拿走香炉,两名侍者抬起沉重的雕花香炉缓缓退出房间。房间内只剩亓霁背对着季流。
“‘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试问,神族描绘的美好愿景,缘何成为一纸空谈?”亓霁语气生硬地说。
“他们不是普通身份的巫师,他们是卢哈达兰叛军后裔,他们是冲你来的。”
季流的声音更是如同坚冰。亓霁缓缓转身,神情冷漠地望向季流。
“叛军?这又是谁判定的?”
“亚素神已经下令派兵……”
“你可知亚素神的从属曾试图绑架我?我不懂神族之间的利害关系,但拿水族开刀想给我下马威,这等阴狠奸计究竟是什么东西想出来的?有种为什么不直接冲我来!仅是畏惧您的威势吗?”
“你这样的性子,我还……”
“靠着显之索,冥,还有其他向我伸出援手的伙伴,他们保护我,让我活到了下来,我定会维护他们。”
“狐族之所以敢在下界肆无忌惮地屠戮,就是因为它们以为得了天时地利,所谓的狐妖之王不过是得势的……”
“冥是我重要的伙伴。尽管我与他在某些方面有分歧,若神族杀他,我不会坐视不理!”
“……如果不是你跟他灵修,他妖力怎么可能增进这么快!”
季流气得急红了眼。见状,亓霁微怔。头一次见季流的情绪波动这么大,亓霁似是被刺中要害,心脏猛地针扎般刺痛。
“冥与我结义,我与他互助有何不可。您既认定我与狐妖勾结行苟且之事,为何还要与我结亲?”
亓霁一句话问出口,季流便沉默不语,脸色铁青地瞪着亓霁。亓霁见他不说话,立马在火上浇了一把油。
“娶我岂不是脏了您?”
眼见季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亓霁苦笑一下。
“我说过的,我不适合做上君的奴仆。请上君解开神印,放我走。”
“不行!”
季流停顿半晌,似是有深仇大恨般硬生生吐出两个字。亓霁看到季流双瞳深藏的怒火,干脆又加了把火。
“上君看见我不恶心吗?”
“住口!”
“流光君这是错爱了。不如,您把我身上的印解开,咱俩打一架。您若输了就放我走,我若输了,您即刻将我就地正法。反正,我本就是天界重犯,您就是把我碎尸万段也无妨。怎么样?”
“我看你是昏了头。”
“上君屡次试探我……”
季流怕是被亓霁气懵了,完全没防备亓霁冲上来拔他的剑。季流的佩剑名琅珣,乃是帝鸿君曾用过的一把宝剑。亓霁没想那么多,她不了解这把剑怎么用,只见剑一出鞘,琅珣剑身便在亓霁手中泛起金光,唯独“琅珣”二字闪着蓝光。剑身符文似是注灵般开始流转,就连季流都望着亓霁手中的琅珣剑显出惊讶之色。亓霁不知哪来的力气,只一瞬间就将剑刃搭上季流颈侧。
“……真当我不敢下手吗!”
“你以为你能打赢我?”季流突然冷静下来,严肃地望着亓霁。
“解开我身上的印!”亓霁厉声道。
“休想!”
“那就莫怪我!”
“放肆!”
琅珣剑吸取了亓霁的法力,剑身不断闪烁莹莹蓝光。亓霁用剑往季流颈侧一蹭,剑锋立即划破了季流的皮肤。季流颈侧的伤口刚一出血,亓霁立即头“嗡”地一下,握不住手中琅珣剑的她紧跟着身体向前倒去。
身体动不了,亓霁的意识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她似是在梦中,听到几个陌生声音窸窸窣窣地在说话。
“长老已请出青莲,明日便可栽种于庭内。”
“母之真气,子之所赖也。”
“双生相克,子母逢空,恐有产厄。”
似梦非梦,如幻觉般飘忽不定。亓霁醒转后,发现自己已回到灵栖居。侍女扶着她起来吃东西。亓霁麻木地在桌边坐下,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我要见壬女。”
“此事需经过上君……”
“不必,我亲自去一趟。”
“您不能……”
亓霁放下筷子,起身换了身素净的衣服。之后,她来到前厅取下显之索的剑,随后直奔大门走去。亓霁的架势看上去是走着也要去,身边侍者见劝不住,忙急急忙忙叫了辆车来。
半道上,亓霁命令驾车的侍者换了方向。车在灵阁前停下,亓霁独自快步走入灵阁。值守灵阁的神官一见到亓霁,立马吓得浑身颤抖,趴在地上跪地不起。
“他们为何安排你守在这里?”亓霁压着怒火问道。
“神使莫要动怒,小神只是谋个差事,未曾参与任何事。”
“守着个空库,到底是要做给谁看!”
“上头的命令,小神只能遵命。神使饶了小神吧!”
“天界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假把式’?神族玩这套究竟欺骗了多少……”
“神使,您别说了。谁都不容易,若天界不稳,那一切就都完了!”
神官跪伏在地上不敢起身,亓霁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你且在这里,不要声张,我往侧门走。”
出了灵阁,亓霁径自来到天河边。天河边,当年灵者留下的那处花从里花朵开得正盛,多少年过去都未曾改变。当亓霁的衣摆拂过花丛时,花瓣突然齐齐朝着她转向。亓霁在天河边蹲下,河水看似清澈见底,实则流动的不是普通水流,而是不时迸发出细碎金光的法力。星辰之力?疑惑之余,亓霁将显之索的剑放在身边,朝河水伸出一只手。当亓霁指尖触及水面时,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喜欢你。”
亓霁猛地转过脸,惊讶地发现身侧不知何时立着个月白色衣袍的孩子。那孩子用他墨蓝色的眼睛盯着亓霁,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是我的。”
天河中原本平稳流淌的星辉突然如沸水般翻涌,迸溅出碎光呈螺旋状盘绕上升。岸边花丛盛开的花朵同时凋零,花瓣挣脱花托,化作万千蝶影前仆后继地扑入渐渐蔓延开的血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