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的午后,是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光。
没有病人的时候,小六喜欢拿一片荷叶遮住眼睛,仰面躺在晒草药的草席上,双臂贴着耳朵往上伸展,双脚自认合并,脚尖往下。整个身体笔直得像一条线,想象中好似身体可以无限延展,那种筋骨撑拉的感觉,配上温暖的太阳、荷叶的清香,兼职就像骨头饮了酒,小醉微醺的美妙。
他曾经鼓励过麻子和串子像他那样晒太阳,可麻子和串子嫌光天化日丢人,从来不和他学,试图拽过桑杞,但桑杞总是拿话搪塞他,这事也就没了下文。所以这种美妙的感觉,小六只能自己寂寞地独享。
小六撑拉够了,缓缓收回手臂,拿开了荷叶,看到十七在切药,桑杞在对照着医书,忙着炼药。
麻子自从女儿出生,几乎常住在屠户高家了。本来串子还能干些活,可这三个月他整天在外面野,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医馆里只剩桑杞和十七,不过小六一点没觉得活儿比以前多,反倒更省心清闲,每次想到什么,刚想到去做,发现十七已经做好,而桑杞仍旧正常照顾药草和炼药,最近也很少有时间搭理他。小六盘腿坐到席子上,把荷叶顶在头上,看着十七专心致志地干活。十七一直低着头切药,等切完了,把切好的小药块仔细地装进药盒里,等这个药盒装满了,他又开始切另一种药。
十六叫:“十七。”
十七停了一瞬,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十六。桑杞也听见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偷听。
“嗯……”小六摇摇头,“没什么。”
十七低下了头,又开始忙碌。
“十七。”
十七停下,这次没有看小六,只是微微侧头,凝神听着。
“你休息会儿吧!”
“不累。”十七继续干活。
桑杞在一旁听得心累,替十七着急的慌。
小六拿下荷叶,一边看着十七,一边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把个圆圆的荷叶撕成了一条条。老木和串子都察觉不出他在和十七生气,可十七和他都知道,刚开始十七还想赔礼道歉,他却故意装糊涂,越发客气有礼,渐渐地十七不再提,只是沉默地像影子一样跟随他,把以前三个人干的活一个人都干了。“十七……”
十七抬头看向小六,小六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咬着咬嘴唇,忽而眉开眼笑地拍拍旁边,“你过来,我教你个好玩的事情。”
十七放下了手中的活,走到小六旁边。
小六躺下,连说带比,指挥着十七躺下,像他一样很没形象地晒太阳,十七果然不想麻子和串子,毫不迟疑地一一照做。小六眯眼数着瓦蓝天空的洁白云朵,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虽然晒在身上的太阳依旧是那个太阳,躺着身下的草席也依旧是那张草席,可两个人一起晒太阳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比一个人晒太阳的感觉好。
小六昏昏欲睡时,十七的声音突然传来:“不会再有第二次。”
“嗯?”小六迷惑地睁开了眼睛。“不管什么原因都不会再让你想要倚靠一下时,却找不到我。”
旁边偷听的桑杞很是满意,可算是榆木脑袋开窍了,这不就行了?俩人还能不和好?
小六彻底清醒了,忽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小脾气怪没意思的,亏得十七竟然还耐心琢磨了一番。小六翻身坐起,挠着头干笑几声,想说点什么,老木突然跑了进来,拽起小六刚准备跑,又拉上了桑杞。
可怜的桑杞书还没收好,就让人猝不及防拉走了,“哎,哎!我的书!”
“鞋,我还没穿鞋!”小六匆匆穿上鞋,快跨出门了,突然回头对十七说:“一起去!”
桑杞和小六被老木拽着一路快跑,小六顾不上看十七有没有跟过来。
一直跑到了街头,桑杞看见轩下意识躲在小六身后,小六和轩打了声招呼,两人就被老木摁着躲到了几个酒缸后,老木和轩打手势,轩点点头,便是一切明白。有人小心地蹲在小六身后,小六也没回头,就知道是十七来了。小六回头冲十七笑做了个鬼脸,调整了下姿势,笑眯眯地等着偷窥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桑杞好奇地探着脑袋,到底是什么事儿能让老木这么激动?
轩大声咳嗽了几声,老木立即一副进入戒备的状态,桑杞把头往回缩了缩,仔细瞧着,小六也立即从酒缸缝里偷看。
三个娼妓姗姗而来,声音软糯地对轩说着要买什么酒,要几两。买完了酒,两个走得快,还剩一个慢慢地落在后面。
桑杞有些纳闷,三个娼妓买酒有什么好看的?小六看得很不耐烦,老木用力捶了他一下,他这才看到串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和那落在后面的一个娼妓并排走着,走着,走着……不见了。老木拽着桑杞和小六又是小跑,左拐右弯,钻进了个小巷子里。串子和那娼妓在暗影中低声说话,说着说着,两人贴到了一起,开始扭糖丝。桑杞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这,这光天化日之下……
小六笑眯眯地看着,老木却脸色铁青,一脸伤心失望。小六侧头看十七,十七站得笔直,眼睛去看着自己的鞋尖,绝对地非礼勿视。
扭糖丝的两个人越来越激烈,女的靠着墙壁喘息呻·吟,老木想冲出去,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么尴尬的事情,对小六说:“你看着办吧!”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小六顾不上理会老木,只是好笑地看着十七,十七的眼睫毛微微地一颤一颤,小六忍不住凑了过去,“大家族的子弟就是没有侍妾,也该有几个美貌的婢女吧?你身边的婢女比这个女儿如何?”十七不说话,想避开小六后退,可已经贴着墙壁了。
小六忍着笑,继续自己的邪恶,双手张开,往墙上一放,把十七圈住,恶霸调戏民女的架势,“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是小白兔那样清纯羞涩的,还是像这个女子一样风骚热情的?”
在女人的呻·吟中,十七苍白的脸颊慢慢地染上了一层红晕。小六已经快要笑破肚子,却越发邪恶,更是凑近了,几乎贴着十七的脸,声音低沉地问:“你想要吗?”
没想到,十七慢慢地抬起了头,虽然有一点羞涩,可眼神清亮清亮,竟然溢出了笑意!
小六愣住了,半晌脑子里才冒出句,披着羊皮的狼啊!小六又羞又恼,脸腾地红了,把气全撒到了串子的身上,直接冲了过去:“串子!你胆子大了啊,都学会嫖妓了?钱哪儿来的?”
桑杞被小六这一声大呵差点吓死,她刚刚一直持续在震惊之中无法自拔,自然也没看见小六对十七的调戏。
串子吓得提着裤子就跑,可习惯性地跑了两步,又跑了回来,挡在女子的身前。那女子却毫无愧色,只迅速整理好衣衫,推开了串子,对小六一礼,“奴家桑甜儿,与串哥儿相好,并未要他的钱。”
小六笑笑地问:“你个娼妓,陪他睡觉不要钱,不是亏了?”
桑甜儿笑笑:“我乐意!”
小六问:“你乐意陪他睡一辈子吗?”
桑甜儿愣了,似乎明白了小六的意思,却不敢相信小六是那样的意思。串子急急忙忙地说:“我愿意!我愿意和她睡一辈子!”
小六踹了他一脚,“滚一边去,我问她话呢!”
串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桑甜儿,对她猛点头。桑甜儿终于相信小六问的就是那个意思,眼中有泪,跪下,“奴家愿意。”
小六说:“你想好了?跟着串子可要干活受累。”
“奴家愿意。”
“成,你回去等着吧,想想什么时候成亲。”
桑甜儿不敢相信地看串子,一切能这么简单?串子扶起她,“六哥虽然凶,可向来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六拧着串子的耳朵,“你可真是长大了!”又拉上呆愣的桑杞往回走。
串子心愿得成,一边哎呀呀地叫痛,一边高兴地冲着十七笑,十七跟在他们身后,只是看着小六,眼中满是笑意。经过酒铺子时,小六对轩说:“谢谢你了!”
轩瞅了一眼被小六拧着耳朵的串子,笑着拱手,“如果办喜事,记得照顾我的生意啊!”
“成,到时你和老木谈吧。”
小六拎着串子,快进门时,小六低声说:“还不叫得凄惨点?”
串子立即反应过来,大声哭嚎起来,小六连踢带踹,把串子打到老木面前,老木又心疼,嘀咕:“都老大不小了,要打也背着人打,好歹给她留点面子。”
老木本来就一肚子气,可小六已经收拾好了串子,老木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六,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啊?串子怎么就和个娼妓黏糊到了一起了呢?”
小六说:“想办法赎人吧!赎了之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麻子有的,也别给串子缺了。桑杞你觉得呢?”“行,都行。”桑杞恢复了正常样子,点了点头。如果老木是神农或高辛人,以他对串子的真心疼爱,恐怕很难接受串子娶一个娼妓,可他来自民风奔放彪悍的轩辕,蹲在门槛上吹着冷风,琢磨了半晌,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行的,串子的媳妇就这么定了下来。
老木一旦决定了,立即开始张罗。娼妓馆也许是觉得有利可图,也许是想惩罚桑甜儿,开了个高价,都够麻子再娶十个春桃了。老木四处托人说情,但是,以老木和小六,还有桑杞在清水镇二十多年的关系,竟然完全搞不定。
“这老鸨未免有些欺人太甚!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吗!”小六气急了,把手中的鸭脖子都给扔了。
老木也是气得要死,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娼妓馆在清水镇是很特殊的场所,那里是所有消息汇集和传播的地方,有着最美艳、最有才华的女子,是有权势的男人们会常去坐坐的地方,那里有各种势力在掌控,不仅仅是轩辕、神农、高辛,还有各大世家,从中原的赤水氏到北地的防风氏都有。老木愁眉不展,长吁短叹,“我看甜儿是真心想跟咱家串子,如今宁可挨打都不接客了,可那老·鸨实在可恶!”
麻子看着难受,私下里劝串子放弃,桑甜儿再好看,可不是他们这种人想的。
串子脸色晦暗,坐在院子里的门槛上,抱着脑袋,整宿的睡不着
屋内,桑杞躺在榻上,跷着二郎腿,捧着她的宝贝小镜子,嘿嘿地直笑。小镜子里正在放一幅幅画面,全是那个深夜她的杰作。相柳的脸上被她画出了九个头,睁着冰冷的眼睛,如利剑一般看着她。
桑杞对着镜子,弹相柳的头,“让你凶!让你凶!还不是被我玩弄!”弹完了,她抹了下镜子,所有画面消失,小镜子恢复了正常,除了看上去比一般的镜子更精致一些,完全看不出能记忆过去发生的事情。
这面看似普通的镜子实际是用狌狌精魂锻造而成。大荒内有异兽狌狌,天生就有窥视过往的能力,但窥往见未都是逆天之举,因为狌狌的这个逆天之能,它们修炼十分不易,所有狌狌妖极难碰到,而用狌狌妖的精魂锻造的镜子古往今来只此一面。因为用狌狌精魂锁铸的神器一定要狌狌在被炼化时心甘情愿,没有一丝怨恨,才能重现往事,可想而知没一个狌狌妖在承受残酷的锻造之痛死去时会没有一丝怨恨。
桑杞把镜子贴身收好,双手交叉放在脑袋下。那夜之后,已经几个月了,相柳一直没有出现。那么多人找他的麻烦,他不出现是正常,如果出现,桑杞也明白自己活到头了。桑杞一直在心里祈祷,多一些人找他麻烦吧,最好忙得他完全忘了清水镇上还有个桑杞。
但是,现在……唉!
白羽金冠雕毛球幻化的小白雕从窗户外飞了进来,趾高气扬地落在桑杞面前。
桑杞对它说:“看到你这副拽屁的样子,我就想拔了你的毛,把你左半边烤着吃,右半边煮着吃,吃完的骨头再喂狗。”
毛球朝桑杞扑过来,桑杞抱着头,滚到塌下,“和你主子说,我要见他。有正经事。”毛球恶狠狠地盯了桑杞一眼,展翅飞入了黑夜。
桑杞觉得不能在屋子里见相柳,同一社会环境会让他想起上次受辱,很容易激发凶性。
桑杞出了门,沿着河往上游跑,一直跑出了清水镇,进入了茂密的山林。她沿着一颗五六人合抱的大树攀援而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
树很高,能居高临下地俯瞰一切,山林簌簌,西河蜿蜒曲折,如一条闪烁的银带,流淌出婀娜多姿。如果不是冬天,如果不是寒风吹得紧,一切很完美。
他来了!桑杞抬头看去,白雕驮着相柳从圆月中飞来,白衣白发,从九天飞下,若雪一般,轻轻地落在了桑杞身旁。
桑杞带着谄媚的笑容,说:“三个选择,可以抽我四十鞭,可以把我从这里踢下去,还可以听我说正事。正事!”
相柳问:“洗过澡吗?”
桑杞依旧油嘴滑舌,“当然!洗刷得很干净,就等大人临幸了,大人想怎么咬都行。”
相柳一手扣住桑杞的肩,伏下头,桑杞很温顺地头微微后仰,相柳的尖牙刺入她的脖子,吮吸着她的血。桑杞没有闭眼睛,而是欣赏着月亮,毕竟都吸了两次了,桑杞也习惯了。
相柳真是没客气,桑杞的头渐渐地有些发晕,“大人?你打算一次吃干净啊?虽然你有九个头,可没听说你有九个胃啊!就不能剩下点下次吃吗?”
相柳的唇贴着她的脖子,对着那个直和心脏相连,维系着生命的血管。“你说我什么时候该咬这里?今夜如何?”
桑杞还是惜命的,听见这话,赶紧狗腿地出谋划策,“今夜不好,值此良辰美景,对月谈心何等风雅。杀我这种煞风景的事情不如等到我真想杀了你时。”
“你难道不想杀了我吗?”
“不想!”桑杞微笑起来,“你明明知道我不想杀你。更不会杀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应该恨我。”“你不知道就敢受伤来见我?你真把我当普通小白兔啊?还是你九个脑袋在打架,犯傻了?”
相柳咬她,打算继续进食。
桑杞赶紧说:“我寂寞!”
相柳的唇贴着她的脖子没动。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记恨你,也一点不想杀你,因为我很寂寞。那时候我被人赶走,躲在深山里,好几年没有见到人,我一直想逃,逃不掉竟然想去自尽。后来,我碰到一个蛇咬,它很想吃了我,差点把我的一条腿咬断,可是它能听懂我说话,对我每个动作都有反应。我明知道很危险,可依旧忍不住,时不时跑到它面前晃悠,气得它发狂……有了它,山里的日子再不寂寞。”桑杞咕咕地笑,“时间长了,他发现我越来越狡猾,吃不到我,想离开,它不离开了,追在我屁股后面想杀了我。”
桑杞看着头上的月亮,眉梢眼角有了难言的寂寥,“都说得上苍眷顾的是神族,可我看是人族,他们一切都很神一样,唯一对的不同就是他们的寿命短。可你看那月亮,千年前就是这个样子,再美丽的景色,天长地久了也是乏味!”
“那条蛇,后来?”
“死了!”
“你杀死的?”
“不是,狐族的王。”
“九尾狐?”
桑杞闭上了眼睛,“九尾狐想抓我,蛇咬认为只能它吃我,它挡了那只恶毒狐狸的路,所以……就死了!”
相柳轻声笑,“有意思,那只狐狸呢?”
“被我杀了。”
“你有这本事?”
“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桑杞有些恼了,“他应该一捉住我就杀了我,可是不清楚什么原因,他只是将我关了起来,我就是在那时认识的小六,那老狐狸用各种各样的宝贝养着我和小六,逼我俩吃了很多很恶心的东西,想把我和小六养得肥肥时,再吃了我俩,用我们两个人的灵血去恢复他失去的功力……哦,我忘记告诉你了,他其实已经不是九尾狐了,而是八尾,他的尾巴被剁了一根,元气大伤。他养了我和小六三十年,就要大功告成,那天他不小心,在我和小六面前喝醉了。”
“他把你养在笼子里?”
“嗯。”
相柳沉默了一瞬,手在桑杞的脖子上摩挲,“我是排解你寂寞的蛇?”
桑杞笑,“谁知道呢?也许我才是逗你的蛇。”
相柳放开了她,“正事!”
“东槐街上的娼妓馆是你们的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串子想娶那里面的一个娼妓。”
“你想求我帮你放人?”
“那娼妓馆是你们的吗?”“看来不是你们的,我也觉得这种刁难不像你的行事风格。”桑杞咧着嘴笑,眼睛里闪着贼溜溜的光,“不用你帮我,我去找小六,让他求另一个人帮忙。”
白雕毛球飞来,绕着树打转,相柳轻飘飘地跃起,落在了雕背上,“这就是你的正事?”
“呃……串子的亲事很重要……啊—”
桑杞坐的树枝被砍断,桑杞跌下。
噼噼啪啪,身体和树枝不停地撞击,虽然缓解了下坠的速度,同时也把桑杞撞得吐血。
桑杞就知道这九头蛇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虽然她灵力不低,但也禁不住这么摔呀。
砰—桑杞终于直挺挺地砸在了地上,溅起一团烟尘。毛球乐不可支,在低空盘旋着,嘲笑桑杞。相柳立在雕背上,微笑着说:“你充其量就是那颗任人随便吃的蛇蛋!”
毛球呼啸而上,相柳离开了。
桑杞缓了半晌,才强撑着坐了起来,可头也晕,眼也花,脚痛得根本走不了。
被惊醒的松鼠探头探脑地看她。
桑杞笑眯眯地对它们说:“看什么看?看我出丑啊?我可没出丑,我这是用小换大,至少下次见了那魔头,他不会想捏死我了……”
天还未亮,小六便带着十七寻了过来,桑杞在一堆断裂的树枝中,蜷缩这身子酣睡,一身狼狈,嘴角却噙着笑。小六蹲下,摘下她头脸上的干草哭叶。桑杞的脖子上有两个齿痕,隔着衣领,半隐半露。暗红的痕,勾勒出隐约的唇形。
桑杞眼皮微微一颤,“小六?”她睁开了眼睛,对小六无赖地笑:“我又瘸了。”
这次伤的有些重,小六干脆让十七背上桑杞,一开始桑杞是拒绝的,毕竟十七这小子只对小六好,她可不想去勉强人家。
桑杞以为十七会不愿意,没想到十七竟然答应,背起了她,桑杞僵硬地伏在他背上。
至于十七为什么会愿意背桑杞,只是因为他不想让小六扶她,有太多亲密接触而已。
桑杞休息了三天,待拄着拐杖能走时,小六听了桑杞的意见,让老木做了些菜,请轩来喝酒。
轩如约而至,小六热情地给所有人都倒了酒,老木和串子喝了两碗,身子往后一翻,昏睡了过去。
轩微笑地看着小六,十七安静地坐在一旁,而桑杞由于上次的事,只是埋头吃饭,她也不想在场,但硬让小六给拽过来了。
小六对轩说:“请你来,是有事相求。”
“请讲。”
“串子想娶桑甜儿,想麻烦你通融一下。”
轩不说话。小六诚恳地说:“我知道也许有些交浅言深,但这是串子的终身大事,所以我只能厚着脸皮相求。”
“六哥怎么认为我能帮上忙?”
“我不知道你和阿念的真实身份,但我肯定你们来历不一般,说老实话,我也出于好奇,让桑杞去探查过,她还不小心被你抓住了,只要轩哥愿意,一定能帮上忙。”小六已经谄媚地开始叫轩哥了。
桑杞听着小六的话,真的是无地自容,慢慢把头转向门口,试图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轩瞅了十七一眼,说:“我和阿念只想安静地过日子。”
“是,是,我明白,以后绝不会再去打扰你们。”
轩盯着小六,小六敛了笑容。“我和桑杞在清水镇上二十多年了,我们俩如假包换。”
轩起身离去,”喝喜酒时,记得请我。”
小六眉开眼笑,“好,好!”老木迷迷糊糊地醒来,“你们……我怎么一下就醉了?”
小六嘿嘿地笑,“谁叫你喝得那么急?下次喝酒时,先吃点菜,对了,你明日再去赎人。”
“可是……”
“行了,老木,既然小六让你去,那你就去。”
回春馆里,平时看似老木做主,可一旦小六和桑杞真正发话,老木却是言听计从。
第二日,老木收拾整齐了,去东槐街赎人,老·鸨竟然接受了老木的价格,条件是小六无偿给她们一个避孕的药草方子。老木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了。
办妥手续,老木领着桑甜儿回到回春堂。串子看到桑甜儿时,不敢相信地盯着她,慢慢地,鼻子发酸,眼眶发湿。他低着头,拿起个藤箱,粗声粗气地说:“我去嫂子那里先给你借两套衣服。”
小六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对老木吩咐,“去买点好菜,晚上庆祝一下。”
“记得多买些青菜,我爱吃!”桑杞喊道。
“好!”老木提着菜筐子,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小六的脸冷了下来,看着桑甜儿,“你信不信,凭我和桑杞,就能让你生不如死?”
桑甜儿施施然地坐下,“我信。”
桑杞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既然如此,你究竟是谁的人?”
桑甜儿自嘲地摸摸自己的脸,“就我这姿色,六哥和杞姐未免太小瞧我们这行当的竞争了,更小瞧了那些男人!”
桑杞不理解,“你干吗勾引串子?我可不信你能瞧上他。”“我十三岁开始接客,十二年来看的男人很多,串子的确没什么长处,可只有他肯娶我。”桑甜儿微笑。“三个月前,一个男人找到我,许我重金,让我勾引串子。我在娼妓馆里没什么地位,再不存点钱,只怕老了就会饿死,所以我答应了。串子没经历过女人,我只是让他稍稍尝到了女人的好,他就整日赌咒发誓地说要娶我。我从十三岁起,听这下话已经麻木了,压根儿没当真,可没想到你们竟然真的来赎我。妈妈恨我背着她和男人勾搭,故意抬高价格想黄了我的好事。昨天夜里,那个男人又来了,给了我一笔钱,他说和我的交易结束,如果我愿意嫁给串子,可以把钱交给妈妈替自己赎身。”
小六接着盘问,“你认识那男的吗?”桑甜儿摇头,“六哥应该知道,神和妖都能变幻容貌,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桑甜儿跪下,“十二年的娼妓生涯,我的心又冷又硬,即使现在我仍旧不相信串子会真的不嫌弃我,会真愿意和我过一辈子,可我想试试。如果串子真愿意和我过,我—”桑甜儿举起了手掌,对天盟誓,“我也愿意一心一意对他。”
小六和桑杞面面相觑,两人都看着桑甜儿,不说话。
桑甜儿低着头,声音幽幽,“心变得又冷又硬,可以隔绝了痛苦,同时也隔绝了欢乐。我真的很想有个男人把我变回十二年前的我,让我的心柔软,会落泪的同时也能畅快地笑。如果串子真是那个男人,我会比珍惜生命更珍惜他。”串子拉着麻子,一块儿跑了进来,“嫂子说……”看到甜儿跪在小六和桑杞面前,他愣住,忐忑地看着小六。串子清楚桑杞心肠软好说话,断然不会怎么为难桑甜儿,可小六不一样,他性子难以捉摸,让人猜不透。
小六咧着嘴笑,“怎么了?让你媳妇给我和桑兔兔磕个头,你不满啊?”
串子看了桑甜儿一眼,红着脸笑。桑甜儿如释重负,竟然身子发软,缓了缓,才郑重地给小六磕了个头,抬起头时,眼中有泪花。
桑杞扶起了串子二人,“串子,既然麻子媳妇那没什么多余的换洗衣物,我屋里还有几件旧衣裳,你给甜儿拿过去吧。”
小六招招手,“会不会做饭?不会做饭,去厨房跟老木学!”
晚上吃过饭,串子和桑甜儿沿着河岸散步。那么冷的风,两个人也不怕,一直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走着。
桑杞腿还没好利索,就在屋里躺着休息了。小六远远地跟着他们,十七走在他身边。
小六的唠叨终于再次开始,“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玩的赌博。甜儿不相信串子会真心实意和她过一辈子,她现在给串子的都是虚情假意。可串子不知道,甜儿对他好,他就对甜儿更好,甜儿看串子对他更好了,那虚情假意渐渐地掺了真,天长地久的,最后假的也变成了真的。可这过程中,不是没有风险,甜儿在拿心赌博,如果串子变卦,这两个人肯定要死一个。”小六笑着说:“我的生命很漫长,可以等着看结局。”
十七看向前方并排而行的两人,“轩、为什么?”
小六说:“桑杞之前深夜跑他家里偷鸡吃,他怀疑桑杞别有居心,弄了个甜儿出来,不过想看桑杞背后的倚仗,桑杞如果糊里糊涂求了相柳帮忙,日后可就麻烦大了。现在他也不见得真相信桑杞和我干净,不过日久见人心,我们二人的的确确就是干干净净的。”
“不跟他们一起喝冷风了,我们回。”小六拿着鸭脖子,双臂张开,单脚跳着,嘻嘻哈哈地往回跳跃。到了院门,跳上台阶,石板上结了一层薄冰,小六没提防,脚下打滑,身子向后倒去,跌进了十七怀里。
小六想站起来,不想一个趔趄。小六又踩了个空,继续躺回了十七怀里。
两人面对面,沉默地站着。
“那个·····谢谢。”小六转身,尴尬地跑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