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昔日为纨绔之态时,出行则众仆簇拥若蚁附膻,行列逶迤类似长蛇蜿蜒,所至之处,人众骈阗似堵,势如净街之虎,于金陵之域,实为人所憎嫌,侧目而视者比肩接踵。
后徙至京城,京邑之中,王公子孙星罗棋布,兼之身负血案,薛蟠遂敛其锋芒,不复昔日张狂恣肆之状。自我来此,其亦厌于指使呵喝。非但外出之际,即于居宅之中,亦恶侍从环列,颇觉局促难安,似困樊笼之兽。岁月迁流,众人皆惯其今之风范仪度。此刻,见其复携众护卫出行,虽为护持己身,然众人仍疑其旧癖复萌,故态重张。
及晓其故,裘良等诸人,相视皆哂,讥嘲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然薛蟠殊不在意,此乃经一事长一智,往昔以烦扰为厌,今则以性命攸关,岂敢轻忽懈怠。前世既亡,得托生为薛蟠,若再殒身,恐难再逢此幸。虽古之诸般情状不及现代之便。然其终为贵胄公子,家资饶富,权势在握,设若穿越为贫窭之人,或竟不得具人形,思之,薛蟠亦觉股栗心惊。
光阴者,时而缓若蜗行踽踽,度日如年;时而迅若电掣星驰,于不经意间,自指尖悄然而逝。自那日自王府归,于街衢逢车惊之险后,已逾数月。
入腊月,天寒愈甚,凛冽之气侵肌透骨,令人缩手裹足不欲稍动,然岁末之氛愈发热闹,盖因年味渐浓。此竟令薛蟠意兴颇高。毕竟,于现代,新年之气象已趋淡薄。家渐小,禁燃鞭炮,春晚亦味同嚼蜡……最要者,无需薛蟠劳心费力。盖其等现今仍客居于贾家。观贾家自入腊月,诸事纷纭,忙碌不迭。王熙凤尤为劬劳,足不停趾,若转蓬之不息。终年理算账目,发放例银,售卖年货,筹备馈遗之礼,迎送宾客,侍奉翁姑、祖妪,照料良人、爱女,兼及照应小姑、小叔……关键在于贾家已不复往昔之盛,然仍欲维持奢靡之态,恐失颜面,惧有差池,诸多顾虑缠心……
幸王熙凤喜弄权柄,乐此不疲,性又好强,勉力撑持。薛蟠见之,亦觉心累,亦暗自庆幸,幸己为薛蟠,若为闺阁女子,此等日子,当如何熬过。家中诸事繁杂,即以衣裳而论,入冬皆已制冬衣,然至年节,每人尚须制六套之多。此六套非仅外衣,乃自里衣至外袍,香囊、汗巾等全套皆备。
即如薛蟠等客居者亦有份。再言贾家古玩陈设,平日所陈已繁,年节之际,竟又自库房取出众多,遍处罗列,似恐人不知其家富藏。且其陈列了无雅趣,唯务奢华,虽显喜庆,然观之似暴发户行径。
尤其于贾宝玉处,真可谓悉心装点,窗花、贴纸、门帘、地毯等物,焕然一新,且皆为大红大紫之色,仿若喜堂。除此而外,王熙凤自库房送诸般物事来,令其布置。贾母亦送物若干,令其安置。王夫人亦不甘示弱,亦送物来,令其摆放。于是乎,西洋钟、帆船等物,相继现于贾宝玉房中,墙上难容,遂置于案几之上,致原本宽敞之室,顿显逼仄。与其说是摆,莫若说是堆。然又不可不摆,王熙凤、贾母、王夫人三者所赠,任缺其一皆不可。
薛蟠见之,唯于心中为贾宝玉默哀。实则薛蟠昔日之室亦如是,后为薛蟠尽皆清理。非但贾府,即梨香院亦无例外,王熙凤亦自库房送物前来。薛姨妈甚喜,前后忙碌布置。薛蟠亦无可无不可,一者薛姨妈欢悦,二者寄人篱下,亦宜入乡随俗。
然未几,薛蟠即悔。薛姨妈入薛蟠室中布置,见室中素净,颇不适意,嗔目向薛蟠道:“蟠儿,汝室中何至如此?若有访客见之,岂不以为吾家贫寒?竟连自家大爷室中亦无物可陈。”
实则薛蟠室中并非空无一物,唯欠喜庆耳。薛蟠环顾室中诸物,此皆前些时易换薛蟠旧物后新置,且皆亲自于库房拣选之好物,墙上所悬山水画虽不多,然皆为名作真迹。过多则落俗套。玉器瓷器亦半满多宝格,此格若满则失韵致。至于盆景,薛蟠意于书房两间置玉石条盆内白色重瓣腊梅,床头案几有白瓷钵盂植单瓣水仙伴白色鹅卵石,足矣。
薛蟠无奈,踱步而言于其母:“娘,观吾室中物事已足,实无余裕可陈,且亦无地可置。”
薛姨妈嗔之:“汝知何事?此室往昔尚好,今则过为素淡,且值年节,尤显不庆。”
薛蟠闻“喜庆”二字,心忧母置大红大紫之物于室中,念及贾宝玉室中情形,不禁暗自寒噤。遂言:“此山水之意,在求清雅,焉能求喜庆?恐致不伦不类,亦恐逾矩而拂主家之意。”
薛姨妈思之,亦觉有理,然仍言:“虽则如此,平日尚可,今逢年节,过素亦不佳,恐人以为辱主家颜面。”
薛蟠于现世,常沐简约清韵,其于室庐布设之好,类古之雅士高贤、书香世胄之风仪。
观勋贵之繁奢、暴富之俗艳、土豪之夸炫诸般陈迹,心内弗悦。
此非妒富之念,乃性灵所向,志趣所倾。
洎入红楼天地,遂改薛蟠旧习大半。缘此关乎己身居息,自以逸适为要。然薛姨妈之言,亦非无稽。
闻其语,薛蟠即思刘姥姥入大观园时,贾母携游苑囿,至宝钗闺阁,见其素朴几案、幽淡陈设,所发言辞。
或云此乃暗刺王夫人,为林姑娘助势。或道实于刘姥姥前炫示。或有他议杂陈……
今详审之,或确乎失于简素,恐拂人意。知者以为个人雅好,不知者恐疑主家待之不厚。
且值年节盛时,所崇乃熙攘喜庆之象,略作更易,亦无大碍,待年节过,再复原貌可也。
至于烦劳诸事?总归非己躬亲。
此点实可言,托生薛蟠之身,诚为一便。
然此刻,薛蟠复萌迁居之意。终非己宅,行事俱有拘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