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蛊

鲁智深推开客栈坍塌后的碎木门，浑身浴血的男人蹲坐如佛。武松用斩断的酒坛碎片剔着牙，目光落在燕青脸上——少年盲眼的睫毛还在凝着水珠，分不清是雨是泪。花荣执弓而立，听见密信中"心蛊"二字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骨血般矮了下去。大相国寺铜人阵、白虎归山、心蛊续命……这些关键词拼凑起来，指向的只有一人：东京百花园中，那个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安道全。"安神医虽擅蛊术，可你们可知，蛊能续命，亦能锁魂。"武松的嗓音裹着寒意，像那碗滴血的女儿红，他一饮而尽时，"他既用蛊，你们当中，必有一人已中蛊。"

燕青的手抚上腰间的软鞭，指尖却颤抖着停在虚空里。同为男子，他却能感觉到武松眼角掠过的阴鸷目光。这个昔日打虎的汉子，仿佛在用杀意衡量着他的生死。"中蛊之人最怕'入髓散'，"花荣突然指向客栈旧址的青石板，"看！"灰白色的箭坑里，赫然蠕动着一寸寸紫黑的虫体，似蛇非蛇，"这便是蛊虫初化形态，入髓则无药可解。"话音未落，盲眼的燕青突然俯下身，将耳朵贴着地面。他的鼻尖轻颤，捕捉到泥土里夹杂的轻微血腥味——那是从大相国寺方向传来的，属于年轻男人的绝望哭声。

东京城的夜，连月光都透着胭脂的腻意。百花园的亭台水榭间，燕青跪在冰冷石板上，面前是一只青铜蛊鼎。鼎盖上刻着复杂卦象，正中躺着一个昏迷的少年。安道全披着绣金鹤氅，指尖悬着银针，"燕小乙，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心思？"他的声音像煮沸的药罐，咕嘟作响，"但这蛊，你不上也得上。若不解你心中蛊，你的'盲兄弟'，这辈子都见不到真正的光。"

燕青喉结滚动，却说不出一个字。安道全从袖中取出半块玉佩，正是当日三打祝家庄时，花荣赠给武松的信物。"梁山好汉？"安道全会意地笑，"倒像一群自缚手脚的困兽。"柱廊外突然传来轻微的步伐声，武松走进庭院，月光落在他脸上，竟比蛊鼎里的鬼火更狰狞。他径直走到那少年身侧，蹲下，手轻轻搭在他的脖颈动脉处——呼吸尚存，但脉搏极细。"蛊已入髓，"武松低声道，"但，你若肯与我同去，我这便为你解蛊，如何？"他抬起头时，燕青仿佛看到了狼。

安道全突然大笑，"燕小乙，你不敢赌，是因为……你心里清楚，武二这条命，早就输给了你！"他指尖划过蛊鼎内壁，"你怕的不是蛊，而是他看你的眼神。怕他发现，你爱他，爱得比他的刀，还要狠！"

燕青猛地抬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却有压抑到极致的杀机。武松的手僵在半空，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兄弟？"安道全嘲讽地接着说，"若真只是兄弟，你又干嘛当初亲手替他挡下那刀？"他掀开蛊鼎的盖子，露出一只紫黑色肉虫般扭动的蛊虫，"你知道吗？这蛊叫'心魔'，一旦种下，便会在你清醒时啃噬你的心智，让你分不清爱和恨的界限。"花荣站在廊下，忽然开口："他说得没错。燕小乙，你若不替自己解蛊，早晚有一天，会亲手杀了武二。"

燕青的手颤抖，盲杖重重掷地，震得青石板都跟着跳了一跳。他猛地抱住蛊鼎，"你们都闭嘴！"声音沙哑得像碎裂的陶罐，"这蛊，我种得，我也解得。安神医的手段，我燕青也不是第一次领教！"

"好！"安道全赞许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终于肯面对自己残缺的孩子。他取出一只青瓷瓶，将蛊虫倒在地上，"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蛊毒一旦入脑，你的那些'兄弟'也护不住你。"燕青跪坐在地，将蛊虫托在手心。他能感觉到它在蠕动，但与蛊虫同时传来的，是另一个他从未注意过的声音——"燕小乙，来啊，来杀了我，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轻松。"

那是武松的声音，却带着笑意。

燕青猛地合十双手，手上的血珠滴在蛊虫上，蛊虫张口咬住的却是他自己食指——他竟用自己的血喂养了蛊虫！安道全面色骤变，"你这蠢货！你用这种方式解蛊，蛊毒不仅不会清，还会反噬你的心脉！"

话音未落，花荣搭箭的手停在了半空。武松一步步走向他，"放肆！"他低声道，"小乙，你若敢死，我便让这东京城，从此再没有安道全三字！"

蛊毒反噬来的时候，燕青正在昏迷。他梦到自己还是卢府里那个最得宠的小厮。他给卢俊义斟茶，卢俊义笑骂他"小乙，你这性子，将来必吃大亏"。后来，他跪在刑场。宋江站在高台，对他说，"小乙，跳下去，梁山便是你兄弟。"再后来，是他和安道全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密谈。"你确定要告诉武二真相？"安道全问，"他若知道你是……是为了他才入了蛊，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燕青沉默了很久，久到地牢里的老鼠都在他脚边叫出了声。他说："他知道了，我也不用死的心不甘情不愿。

当燕青醒来时，天已大亮。武松蹲在床头，正用布巾擦他嘴角的血。他愣了一下，"二哥……"武松抬头，笑了一下，"怎么了？昨晚不是还得意洋洋地说什么蛊毒反噬算不了什么吗？"这是他们第一次，以这样轻松的语气说话。燕青忽然发现，原来兄弟情，未必只有铁血杀伐。他伸手想摸武松的脸，却停在了半空。因为他知道，武松低头时，脸上的胡茬刺了他一口，那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他想起了昨晚，自己失控时，无意中说出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