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贾德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三秒。手机冷光映着他青白的脸,指腹因用力而泛白,当视频带着呼啸的风声冲进网络时,他听见自己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无线网络爬向不可知的暗处。塑料椅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突然站起身,窗帘缝隙漏进的月光在发抖的手背上碎成银箔:手机视频里萨玛因愤怒和恐惧而圆睁的双眼、警棍挥下时飞溅的血珠,让他后颈的冷汗愈发冰凉——明天会不会有警车停在家门口?移民局的人会不会像拖走阿巴斯那样拖走他?
手机在掌心震动时,他几乎将其甩出去。屏幕上“大伊玛目”的名字像沙漠里的绿洲,颤抖的拇指划过接听键,那个带着波斯湾咸涩气息的嗓音涌出来:“别怕,孩子,你的勇气让加南斯坦的星星多亮了一颗,你做的是正确的,你和萨玛一样都是‘沙西德’。”内贾德的膝盖撞上桌角,疼痛却比不上胸腔里炸开的热流,“明早第一缕阳光吻醒宣礼塔时,带家人来清真寺,我在无花果树下等你们。”嘟嘟的忙音里,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跪在地毯上,额头贴着缀满补丁的波斯花纹,泪水正将“万物非主”的绣线洇成深蓝。
随着救护车的离去,塔米娅和杰克急忙跳上了汽车,杰克猛地踩下油门,汽车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一路风驰电掣地跟着救护车朝医院赶去。
医院里,紧张忙乱的气息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所有人都紧紧罩住。惨白的灯光毫无保留地倾洒,无情地落在来来往往、脚步匆匆的人们身上。刺鼻的消毒水味,好似游荡的幽灵,肆意弥漫在医院的每一寸空间,钻进人们的鼻腔,让人心里无端地发慌。
杰克紧紧扛着摄像机,塔米娅手持话筒,二人在警察与医生护士之间匆忙穿梭。他们一心想对受伤较轻的警察进行采访,同时也急切地想知道亨特的伤情。然而,医院里一片忙乱,医生护士们脚步匆匆,全身心投入伤员救治;警察们神色凝重,各自忙着维持秩序和处理事务,根本没人有时间理会他们。
“亲爱的,看来我得下去一趟,杰克拽住塔米娅的衣角,你瞧,它罢工了,说自己饿了。”杰克指了指闪着红灯的摄像机说,塔米娅看着杰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笑起来有着勾人夺魄的魅力,她佯装可怜地叫嚷道:“亲爱的,我也饿了,怎么办?” 杰克不禁看呆了,这两天的疲惫竟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他宠溺地回应:“还能怎么办?我下去换个电池,给它‘喂点饭’,也给我的天使买点吃的。”塔米娅开心地笑了:“太好了,你真好。”
塔米娅看着杰克的背影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她掏出手机,想着即便没有专业摄像机,用手机也能完成拍摄采访。她走向一位看似受伤较轻的警察,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礼貌地问道:“您好,请问我能就今天凌晨的事对您做个采访吗?”
那警察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眼神中满是不屑,不仅无视她的问题,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令人厌烦的苍蝇。塔米娅并未气馁,又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另一位警察。
“记者小姐,你现在应该在办公室里给你的上司冲咖啡,不应该在这里吧?”塔米娅身后飘来雪茄烟、廉价香水和汗臭的混合气味,密西西比拖长尾腔里隐约带着意大利语的卷舌颤音,副局长先生,“我是记者,我有权进行采访”。塔米娅回头看着卡尔.隆巴迪说到。
卡尔·隆巴迪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傲慢地说道:“我是警察局副局长,我有权不让你采访。你这个黑女人,别在这儿碍事,赶紧滚开。”
塔米娅气得脸涨得通红,大声反驳道:“我有权让公众知道事件的真相!”
卡尔·隆巴迪冷笑一声,故意提高音量,补充道:“事件的真相?你这种黑女人,就该去快餐店的后厨做炸鸡,或者滚回棉花田里去摘棉花,你最应该知道的真相就是问你的妈妈你的父亲是哪里来的黑鬼。”他的这番话,引起了旁边警察们的哄堂大笑。
塔米娅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一直坚信,凭借自己的努力,凭借对新闻理想的执着追求,能够打破这可恶的种族歧视枷锁,能够为黑人同胞们争取到哪怕一丝公平的曙光。可这一刻,她所有的信念在卡尔·隆巴迪的侮辱声中,瞬间摇摇欲坠。她开始怀疑,在这个被种族歧视深深毒害的国家里,自己的坚持是否还有意义,自己所追求的公平正义,是不是永远都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就在她满心委屈和气愤,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是杰克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杰克地说道:“亲爱的,快下来,有东西给你看!”塔米娅强忍着泪水和怒火,脚步匆匆地走出医院,来到车旁。
杰克坐在驾驶座上,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眼睛死死地盯着手中内贾德发来的萨玛被警察迈克用令人感到恶心的手法进行刑训逼供,逼其写下保证书和在科恩联合制药公司门前自焚视频。那惨烈的画面如同一把尖锐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剜着他的心,让他心情沉重到了极点。塔米娅刚一上车,杰克便机械地将手机递给她,仿佛失去了自主意识一般。
晨雾未散的广场上,密西比市的穆斯林从四面八方涌来。开春的风仍带着料峭,七百多双鞋在青石板上踩出整齐的节拍——有擦得锃亮的牛皮鞋、磨出毛边的工作靴,还有孩童尺码的运动鞋。萨玛的丈夫艾哈迈德站在前排,黑色长袍下的脊背绷得像张弓弦,胡茬未剃的下颌咬出棱角,眼底是淬过冰的仇恨;他的两侧,站着他和萨玛的一儿一女,九岁的阿里和六岁的莱拉,莱拉睫毛还挂着未干的泪,眼睛肿得像浸过水的玫瑰。
伊玛目阿布·哈尼法从宣礼塔阴影里走出时,晨光照亮他及腰的银白胡须,素白长袍在风中扬起庄重的弧度。他足有2米高,宽阔的肩膀让身后的大理石拱门都显得狭窄,唯有眉间的“叩拜印”(苏吉德)像块深褐色的勋章,记录着千万次向真主俯伏的虔诚。当他站上三级石阶,全场呼吸同时轻了半拍,七百多双眼睛里浮动着信赖与悲怆,如同看见迁徙的头雁掠过荒原。
“我们的兄弟姐妹们,”伊玛目的声音像古老的铜钟,在鸽群振翅声中荡开,“今天,我们的礼拜毯要铺在天空之下。”话音未落,右侧传来年轻母亲哄孩子的低语,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七百多张礼拜毯如雪白的潮水漫过广场,连最小的孩子都学着大人的样子,用袖口仔细抚平毯子边缘的褶皱。艾哈迈德蹲下帮女儿整理头巾时,内贾德看见他手腕内侧的旧伤,那是三年前在木材厂干活时被钢锯划开的。
“伊玛目,我们不进清真寺吗?”后排戴圆顶小帽的老人颤声问。阿布·哈尼法转身望向紧闭的雕花木门,门楣上“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的金箔经文已有些剥落:“当我们的孩子在街头被夺走生命,当清真寺的大门对苦难者关闭,我们的叩拜便是最锋利的证词。”他抬手示意众人站班(盖特),广场上顿时响起整齐的脱鞋声——尽管地面寒凉,却无一人穿着皮鞋礼拜,barefoot的脚掌贴着青石板,像根系深扎进大地。
邦克(唤礼)声由宣礼塔顶端倾泻而下时,七百多个身影同时抚胸站立。伊玛目领念“安拉胡阿克巴”的瞬间,内贾德看见艾哈迈德的肩膀剧烈颤抖,却始终盯着正前方的克尔白方向。第一遍鞠躬(鲁库)时,莱拉踉跄着弯腰,阿里立刻伸手搀住妹妹,两个小身影在礼拜毯上形成歪斜却坚定的弧线;而前排的老人们,脊背弯如新月,膝盖却像生了根般稳当。当全体伏地叩拜(苏**),七百多个额头触地的声响,仿佛整个广场都在向真主发出无声的控诉。
祷告结束,伊玛目捧起盛着椰枣水的铜罐,阳光穿过罐身的阿拉伯花纹,在他银白的胡须上投下流动的光斑:“萨玛的灵魂已成为天际的明星,现在,让我们接她的‘盖提’回家。”他转身望向艾哈迈德,目光在两个孩子红肿的眼睛上停留半秒,“真主会擦去每滴眼泪,却让正义的怒火永远燃烧。”人群起身时,礼拜毯摩擦声混着压抑的啜泣,但每个挺直的脊背都像宣礼塔的尖顶,指向云层后的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