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泼墨,彻底吞噬了荒山最后的天光。焦糊味、硫磺气混杂着草木烧灼后的苦涩,沉甸甸地压在桃花小筑残破的院落里。土地公佝偻着背,绿豆眼在桃灼和地上那焦黑昏迷的男人之间来回逡巡,枯草般的胡子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一翘一翘。
“丫头,听老朽一句劝!”土地公拄着拐杖,焦躁地原地跺了跺脚,溅起几点灰黑的尘土,“这东西……这人!来历不明!引来的天雷你也瞧见了,那是要命的玩意儿!留不得,万万留不得啊!趁他没醒,赶紧……赶紧……”
他做了个丢下山崖的手势,小眼睛里满是惊惧,“老朽活了这么些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这煞气……啧啧,沾上准没好事!要变天喽,真的要变天喽……”
桃灼沉默地站在焦坑边缘,脚下的泥土还残留着灼人的余温。夜风吹起她散落的发丝,拂过沾染了烟灰的脸颊。
她没理会土地公的喋喋不休,目光沉沉地落在昏迷的夙离身上。那张被雷火蹂躏过的脸,在渐浓的夜色里更显惨淡,唯有那优越的骨相轮廓,在污黑中顽强地透出些许痕迹。
杀了他?
这个念头在最初的狂怒退潮后,变得冰冷而清晰。土地公的恐惧不无道理。一个引来如此天罚还能活着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和危险。丢下他,或者干脆让他消失在这荒山野岭,似乎是最明智、最省心的选择。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一丝极淡的妖力在指间萦绕。只需一瞬,就能让这“灾星”彻底化为飞灰,连同他带来的麻烦一起埋葬。
然而,指尖的微光却迟迟没有迸发。
三百年的心血……姐姐唯一的希望…那瓮凝聚了她所有期盼的灵露,就在这个男人的“天降”之下,灰飞烟灭。
杀了他,灵露就能回来吗?不能。那巨大的、空荡荡的焦坑,像一个无声的嘲笑,嘲笑着她三百年的孤寂与徒劳。
一股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心脏,比愤怒更冰冷,更蚀骨。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砸碎了她的一切,毁了她唯一的念想,然后空口白牙甩给她一句轻飘飘的“报恩”?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闭嘴,土地老儿。”桃灼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带着一种玉石相击般的冷脆,打断了土地公的絮叨,“他砸了我的瓮,毁了我的灵露,这笔债,还没清算干净。”
土地公被她话里的寒意冻得一哆嗦,绿豆眼瞪得更圆了:“债?你…你还想跟他讨债?丫头你糊涂啊!跟这种煞星讨债?小心把命都搭进去!”
“搭进去?”桃灼唇角勾起一抹近乎锋利的弧度,眼神却沉静如渊,“那也是他先欠我的。”
她不再看土地公,目光重新锁定夙离。报仇是痛快,但太便宜他了。这具引来天雷都劈不死的身体……这身残留的、令人心悸的气息…或许,本身就是一种价值?一种……能用来偿还债务的“抵押品”?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形。
她指尖微动,那萦绕的妖力不再蕴含杀机,而是化作几道更为凝实、泛着淡淡青绿光泽的藤蔓虚影,如同灵蛇般探出,迅捷而轻柔地缠绕上夙离焦黑的身躯。藤蔓巧妙地避开那些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托住他的颈项、腰背和腿弯。
“起。”桃灼低喝一声,指尖微抬。
藤蔓应声绷紧,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将夙离沉重的身躯缓缓从焦糊的地面上托离。他像一截失去生命的焦木,任由藤蔓摆布,毫无反应。
“哎哟喂!丫头!你这是引狼入室!引火烧身啊!”土地公急得直跳脚,拐杖把地面杵得咚咚响,“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桃灼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地操控着藤蔓。夙离的身体比她想象的更重,仿佛蕴含着某种沉凝如山的本质。
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调动着并不算浑厚的妖力,拖曳着这具沉重的“债据”,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那屋顶破了个大洞、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的桃花小筑挪去。
藤蔓拖过焦黑的土地,留下一道浅浅的、蜿蜒的痕迹。土地公唉声叹气地跟在后面,絮絮叨叨着“煞星”、“凶兆”、“大祸临头”,活像个移动的灾难预报器。
刚靠近小筑那扇被气浪震得歪斜的木门,一个怯生生的、带着点好奇的细小声音从旁边的草丛里响起:
“桃……桃灼姐姐?”
紧接着,一蓬毛茸茸的、散发着微弱白光的蒲公英种子球从草叶间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种子球轻轻晃动,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穿着嫩绿色小裙子、扎着两个冲天揪的小人儿从蓬松的绒毛里冒出头。
她脸蛋圆圆的,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带着一丝惊恐和更多的好奇,偷偷打量着被藤蔓拖着的焦黑身影,正是附近的小妖,蒲公英精小蒲。
“吓……吓死蒲蒲了!”小蒲拍着小胸脯,声音细细的,“刚才那雷好响!地都在晃!我的根差点被震出来!”
她好奇地飘近了一些,小巧的鼻子嗅了嗅,立刻皱起了小脸,“唔……好难闻的味道……桃灼姐姐,这是……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吗?他……他死了吗?”
“暂时还没死透。”桃灼语气平淡,操控藤蔓将夙离拖过门槛,安置在小筑内相对完好的一角——那里原本堆放着些杂物,如今被清理开来。地面铺上了一层干燥的稻草。
“哎呀呀!小蒲精你来得正好!”土地公像是找到了同盟,立刻凑到飘在空中的小蒲旁边,指着地上的夙离,“快劝劝你桃灼姐姐!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是煞星!留不得!”
小蒲被土地公激动的样子吓得往后飘了飘,大眼睛眨巴着,看看夙离,又看看桃灼沉静的侧脸,小声说:“可是…他看起来好可怜啊……都被劈焦了…”她的小手在腰间的小荷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几片嫩绿欲滴、散发着清新灵气的草叶,“桃灼姐姐,这个……这个‘凝露草’给你,敷伤口……也许…也许有点用?”
她怯生生地把草叶递过去。
桃灼看了一眼那几片蕴含着微弱治愈灵力的草叶,又看了看小蒲纯真担忧的眼神,紧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软化了一丝。
她接过草叶:“多谢。”
声音依旧清冷,但少了些之前的锋利。
土地公见状,气得胡子直抖:“你们……你们这些小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朽……老朽不管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他愤愤地一跺脚,身形化作一道黄光,“噗”地钻入地下,消失不见,只留下地面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
小蒲吐了吐舌头,对着土地公消失的地方做了个鬼脸,又飘到桃灼身边:“桃灼姐姐,需要蒲蒲帮忙吗?”
“不用。”
桃灼摇摇头,目光落在夙离身上。她蹲下身,将小蒲给的凝露草用指尖捻出汁液,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夙离几处看起来不那么致命的焦黑伤口边缘。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疏离。这并非怜悯,更像是在维护一件尚有价值的“抵押品”。
做完这些,她不再理会夙离,起身走向那塌了半边、勉强还能用的灶台。断裂的梁木斜插下来,瓦砾散落一地。她沉默地清理出一小块地方,找出一个幸免于难、只是磕破了边的陶罐,注入清水。
又从角落里一个摔裂了缝的坛子里,舀出小半碗珍藏的桃花米。指尖微动,一点火星落入灶下残留的干燥柴草中,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映亮了她沾着灰尘、却依旧清丽沉静的侧脸。
水在陶罐里渐渐发出细微的咕嘟声,米香混合着桃花的清甜气息,在弥漫着焦糊味的破败小屋里,艰难地弥漫开一丝温暖。
就在这时——
墙角稻草堆上,那具焦黑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桃灼添柴的手微微一顿,眼角的余光扫了过去。
夙离的眉头紧紧蹙起,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覆盖着焦痕的眼皮剧烈地颤抖着,挣扎着,最终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依旧是那双空茫的眼眸,如同被浓雾笼罩的深渊。没有任何记忆的光亮,只有一片混沌的、原始的茫然。他似乎是凭着本能,艰难地转动着眼珠,视线在昏暗破败的屋内茫然地游移,最终,定格在灶台边那个被跳跃火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身影上。
火焰的光影在她专注的脸上跳跃,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搅动着陶罐里的粥,动作平稳而专注,仿佛周遭的狼藉破败都与她无关。那袅袅升起的蒸汽,带着食物最原始的温暖香气,成了这冰冷、陌生、充满痛楚的黑暗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存在。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剧痛,让夙离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
他试图发出声音,却只挤出几声破碎嘶哑的气音。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让那空洞的视线,牢牢锁定在桃灼身上,带着一种雏鸟归巢般的、纯粹的渴望和依赖。
桃灼感受到了那道固执的目光。她停下搅动的木勺,缓缓转过身。火光在她身后跳跃,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几乎笼罩住角落里的夙离。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看着夙离,就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醒了?”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破屋里响起,清冽得像山涧寒泉。
夙离的嘴唇又艰难地动了动,喉咙里滚过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终于挤出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单音:“饿……”
桃灼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听到的只是风声。她拿起一个同样磕破了边的粗陶碗,盛了小半碗熬得稀烂温热的桃花米粥。她端着碗,走到夙离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没有搀扶,没有多余的言语。她只是弯下腰,将碗放在他头边的稻草上,距离他的嘴唇不过半尺。粥的温热气息氤氲而上。
“吃。”她的命令简洁冰冷。
夙离挣扎着想要抬起头,但全身的剧痛和虚弱让他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他只能勉强侧过一点脸,伸出舌尖,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去够碗沿。
那姿态,狼狈得像一条濒死的鱼在渴求水滴。
桃灼冷眼旁观,看着他艰难地舔舐着碗边温热的粥水,喉结因为吞咽而痛苦地上下滚动。她的心湖没有泛起一丝涟漪。同情?怜悯?在这个毁了她一切希望的男人面前,是奢侈的东西。
等他终于喝完了那点粥水,喘息着重新瘫软在稻草上,眼神却依旧固执地追随着她。
桃灼俯身,拿起空碗。她的目光落在他依旧空茫的脸上,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吃完,就滚。”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破刚刚因食物而短暂浮现的一丝暖意。
夙离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那空茫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桃灼冰冷决绝的面容。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无声的气流涌出。
就在这时!
“嗷吼——!!!”
一声狂暴嗜血的兽吼,如同炸雷般撕裂了小筑外夜的寂静!紧接着,是沉重如擂鼓般的奔腾声,裹挟着浓烈的腥风,由远及近,直扑这摇摇欲坠的破屋!
桃灼脸色骤变!是妖兽!而且气息凶悍,绝非寻常野兽!
“砰——咔嚓!!!”
小筑本就残破不堪的墙壁,如同纸糊般被一股蛮横至极的力量狠狠撞开!
木屑砖石四溅!一头体型壮硕如牛犊、浑身覆盖着钢针般漆黑硬毛、獠牙外翻、双目赤红如血的钢鬃野猪,裹挟着腥臭的狂风和毁灭的气息,冲了进来!
它血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屋内唯二的两个活物——桃灼,以及角落里的夙离!
野猪发出一声兴奋的咆哮,后蹄猛刨地面,如同黑色的攻城锤,獠牙森然,朝着离它更近、气息似乎更弱的夙离猛冲过去!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腥臭的残影!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桃灼瞳孔紧缩,指尖妖力瞬间凝聚!然而,她距离夙离尚有两步之遥,这妖兽的速度又太快,仓促间根本来不及!
就在那闪烁着寒光的獠牙即将洞穿夙离胸膛的千钧一发之际——
角落里,那个连抬头都困难、眼神空茫的男人,放在身侧稻草上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璀璨夺目的光华。
只有一道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凝练到极致的无形气流,如同最锋利的丝线,无声无息地,从他指尖迸射而出!
“嗤——!”
一声轻响,微不可闻。
那狂暴冲锋的钢鬃野猪,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它赤红的双眼中,狂暴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恐惧和茫然取代。一道细如发丝的红线,突兀地出现在它坚硬如铁的头颅正中。
下一秒——
“轰隆!”
庞大的妖兽身躯,沿着那道红线,整齐地裂成了左右对称的两半!滚烫的兽血和内脏哗啦一声泼洒出来,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屋内的焦糊与粥香!两半残躯沉重地砸落在地,震得地面都微微一颤,血污溅满了残破的地板和墙壁。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桃灼指尖凝聚的妖力尚未发出,就僵在了半空。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血腥而诡异的一幕,又猛地转头看向角落。
夙离依旧躺在那里,姿势甚至都没变。他微微侧着头,那双空茫的眼睛,穿过弥漫的血腥气,平静地望向惊魂未定的桃灼。
方才那瞬间迸发的、足以轻易撕裂强大妖兽的无形剑气,仿佛从未出现过。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被疼痛折磨的虚弱痕迹。
他迎上桃灼震惊、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干裂的嘴唇极其缓慢地蠕动了几下,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破屋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债……没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