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三年春，江南顾宅。
一树老桃虬枝盘曲，花开如沸。八旬的顾瑾之倚在竹榻上，膝头摊着泛黄的《追妻火葬场》手札。苏婉柔端来药盏时，正见他以枯指点着某行字发笑。
“笑什么？”她吹凉汤药。
“笑这‘火葬场’三字，”顾瑾之咳嗽着握住她的手，“烧了我半辈子，倒把你这块玉炼得更通透。”
窗外忽起喧哗。管家引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疾步而来，玄色劲装下摆沾着泥点，腰间悬的青铜虎符却锃亮——正是年过而立的陈昭。
“顾爷爷！苏奶奶！”他扑通跪倒，喉头哽咽，“陛下……驾崩了！”
药盏“哐当”坠地。
先帝灵柩入陵那日，新君在偏殿召见顾瑾之。
“父皇临终前留了两道密旨。”年轻帝王将一卷玄帛推至案前，“其一，命顾公总领北境军务。”
顾瑾之摩挲着帛书暗纹，那是匈奴王庭的狼图腾：“陛下想让老臣这把骨头，去镇守玉门关？”
“是赎罪。”帝王眼底压着血丝，“当年匈奴退兵，是因顾公阵前斩杀左贤王。可您不知道，那左贤王幼子阿史那烈，去年成了新单于。”
他展开第二道密旨，朱砂字迹刺目：
**“着顾瑾之携眷永镇玉门，非死不得归。”**
殿外惊雷炸响，映得顾瑾之面色惨白如纸。他忽然想起四十年前离京时，李默那句叹息：
“京城水深，她离了李家，便是无根的浮萍。”
玉门关的沙暴能刮掉人皮。
苏婉柔用青纱裹住头脸，正给伤兵喂药，忽听城楼钟声大作。
“匈奴人来了！”
她奔上城墙时，正见顾瑾之银甲浴血，手中长枪贯穿敌将胸膛。狂风卷起他霜白的发，像面残破的旗帜。
当夜，顾瑾之高烧不退。军医剜出他肋间锈箭时，叹着气摇头：“箭镞带毒，将军年事已高...”
苏婉柔昼夜不离地守着。第三日拂晓，顾瑾之忽睁眼，颤巍巍指向窗外：“桃花...”
众人望去，只见沙丘连绵，哪有什么桃花。
“有的，”苏婉柔突然起身，解下贴身藏了四十年的锦囊——里面是几片风干的京城桃瓣。她将花瓣泡进水中，胭脂色渐渐晕开。
顾瑾之就着她的手饮尽那杯桃花水，混浊的眼忽然清亮起来：“那年...你说掺了当归的酒，其实很苦。”
苏婉柔的泪砸在他手背：“下次给你酿甜的。”
他笑着合上眼，再没睁开。
顾瑾之的棺椁返京那日，新君亲迎百里。
仪仗行至江南界碑，忽见官道两侧桃林云蒸霞蔚。八十岁的苏婉柔执意下车，抱着黑漆骨灰坛走进花雨深处。
“瑾之，到家了。”
她颤巍巍靠坐老树根下，从坛中抓了把骨灰撒向树根。春风吹散灰白尘埃，有几点沾上她雪色鬓发，像年少时他落在她发间的桃瓣。
陈昭红着眼眶上前：“苏奶奶，该...”
话音戛然而止。
老妪阖目含笑，怀中紧抱着骨灰坛，肩头停着几瓣新落的桃花。
新帝在顾宅书房发现个紫檀匣。
匣中有三物：
- 半块染血的“宁除名，不弃妻”血书
- 永和十二年的桃花酿泥封
- 以及最新的一页纸，字迹娟秀而颤抖：
**“世人皆道顾瑾之半生荒唐，为追妻焚心碎骨。**
**唯苏婉柔知：**
**当年桃花树下，是我先折枝赠他。**
**这滔天火场，原该我先跳的。**
**幸而，他接住了我。”**
窗外忽起大风，千万桃瓣扑进轩窗，如一场迟了六十年的红雪。
很多年后，玉门关外兴起传说。
每逢风沙天，城楼会浮现一双人影。银甲将军与素衣妇人并肩而立，脚下沙砾间倔强地开着几株野桃。戍卒说，曾听见老将军笑着埋怨：
“当年你要跳火坑，怎么不叫我一起？”
风声呜咽，恍若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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