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章迎娶北狄公主那日,祖父顾念深在桃树下埋了坛酒。
>“顾家的火葬场,烧三代就够了。”
>十年后匈奴铁骑压境,公主一刀刺穿丈夫咽喉,血溅婚书。
>城楼上,她对着敌军首领轻笑:“哥哥,我拿到虎符了。”
>十五岁的顾承烨在尸山血海里扒出父母交握的手。
>掌心躺着半块染血的桃符——那是曾祖父顾瑾之与苏婉柔的定情物。
>少年将桃符按进胸膛:“从今日起,顾家的火由我来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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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二十五年春,玉门关的风沙提前来了。
狂风卷着戈壁滩上的碎石,噼啪砸在斑驳的城砖上,像无数恶鬼在叩门。城楼上的“顾”字大旗被撕扯得猎猎作响,几乎要挣脱桎梏,扑向铅灰色天幕下那片黑压压的、沉默移动的潮水——那是匈奴单于阿史那烈亲率的王帐精骑,如同贴着地皮蔓延的浓稠墨汁,带着吞噬一切的温度,缓慢而无可阻挡地压向孤悬的雄关。
十五岁的顾承烨单膝跪在瓮城冰冷的阴影里。他身上的皮甲沾满了暗褐色的血块和尘土,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几处被弯刀划开的裂口下,翻卷的皮肉边缘凝结着紫黑的血痂。他低着头,双手死死扒拉着面前堆积如小丘般的尸骸,指甲翻裂,指缝里全是黑红的泥垢与凝固的血。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和内脏腐败的甜腥气。
他扒开一只断臂,掀开半块破碎的盾牌,又奋力推开一具穿着匈奴皮甲的沉重身躯。动作机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疯狂。每一次发力,肩背上未愈的刀伤都火烧火燎地抽搐,冷汗混着沙粒黏在额角鬓边,又被他胡乱蹭在臂甲上。他不敢停,也不能停。胸腔里那颗心在肋骨下疯狂擂动,每一次搏跳都牵扯着四肢百骸尖锐的痛楚,催促着他,快些,再快些。
“爹…娘…”嘶哑的气音从干裂的唇间挤出,被呼啸的风声瞬间吞没。
就在昨夜,这座关城的天,塌了。
十年。距离他的父亲,玉门关守将顾砚章,迎娶那位来自北狄王庭、带着和亲使命的公主阿史那云初,整整十年。十年间,关城内外维持着一种奇异的、摇摇欲坠的平静。他的母亲,那位有着草原明月般清冷眼眸的北狄公主,似乎真的收敛了所有锋芒,成了顾将军府邸里沉默温顺的女主人,成了他记忆中会在灯下为他缝补皮袄、会用生硬的汉语给他哼唱草原歌谣的娘亲。连他那曾对这门亲事忧心忡忡、十年前在桃树下埋下那坛“断孽酒”的祖父顾念深,最后几年望向母亲的眼神,也渐渐带上了几分宽慰与不易察觉的愧疚。
平静的假象,碎裂在阿史那烈兵临城下的前夜。
顾砚章在府衙召集最后的心腹将领,商讨如何利用关城复杂的地形死守待援。烛火跳动,映着父亲紧锁的眉头和布满血丝的双眼。母亲阿史那云初端着一壶滚烫的奶茶,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为疲惫的丈夫和将领们添茶倒水。她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美沉静。
“云初,这里危险,你回后宅去。”顾砚章疲惫地挥挥手,语气却带着习惯性的温和。
阿史那云初没有应声。她走到丈夫身后,将温热的奶茶注入他面前粗陶碗中。就在碗沿即将注满、顾砚章微微偏头看向她的瞬间——
一道淬厉的寒光,毫无征兆地从她宽大的袍袖中暴起!
快!快得超越了所有人反应的极限!那根本不是什么添茶的玉手,而是一柄淬了剧毒、薄如柳叶的锋利短刃!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利刃刺穿皮革与血肉的闷响。
滚烫的奶茶混着猩红的血,泼溅在粗糙的木案地图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红褐色。顾砚章的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咽喉处没入至柄的短刃刀柄。那双总是温和看着妻儿的眼睛里,瞬间被惊愕、剧痛和一种更深沉的、碎裂般的东西填满。他想转头,想再看一眼身后的妻子,喉间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烛火哔剥炸响一声。
“将军——!”离得最近的一名副将目眦欲裂,狂吼着拔刀扑上。
阿史那云初身形如鬼魅般飘退,脸上那十年如一日的温顺沉静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雪般的冷酷与刻骨的讥诮。她甚至没有多看濒死的丈夫一眼,沾血的右手闪电般探入顾砚章怀中,精准地摸出一块沉甸甸的、青铜铸造的虎符。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她的掌心。
“拦住她!”副将的刀锋已至。
阿史那云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诡异的弧度,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开刀锋,左手袖中又是一道乌光射出!副将闷哼一声,捂着瞬间变得青黑的脖颈倒了下去。
府衙内瞬间大乱!怒吼声、拔刀声、桌椅翻倒声混作一团。阿史那云初的身影在狭窄的空间内如同鬼影般穿梭,所过之处,带起蓬蓬血雨。她的动作狠辣精准,每一击都奔着要害,毫无半分昔日王妃的影子,只有属于顶尖刺客的冷酷高效。她像一道撕裂黑暗的血色闪电,硬生生在忠诚将领们的包围中杀开一条血路,撞破窗棂,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顾承烨是被府衙内陡然爆发的杀气和惨叫声惊醒的。他冲出来时,只看到父亲捂着喷血的咽喉倒下的最后画面,看到母亲那道决绝冰冷的背影撞破窗户,融入黑暗。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拦住她!虎符!她抢了将军的虎符!”一个濒死的亲兵嘶喊着。
虎符!调动玉门关守军的唯一信物!
顾承烨一个激灵,像被冰冷的钢针刺醒。母亲…阿史那云初…她要去哪里?她要去做什么?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他年幼的心脏!他发疯似的冲回自己的小院,爬上院墙最高处,朝着母亲消失的方向——玉门关最高的西城楼望去。
城楼上,原本悬挂“顾”字旗的地方,不知何时竟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跳跃的火光撕开沉沉夜幕,清晰地映照出城楼垛口处,那个迎风而立的、纤细却带着凛冽杀意的身影。
正是他的母亲,阿史那云初!
她手中高高擎着那枚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冷青光的青铜虎符,如同举着一面宣告胜利与背叛的旗帜。城楼下的黑暗中,匈奴大营的方向,隐隐传来压抑的、如同群狼低嗥般的骚动,无数双眼睛贪婪地望向那堆象征着内应得手的火焰,望向那枚决定关城命运的虎符。
阿史那云初的目光越过脚下黑黢黢的城墙和远处如潮水般涌动的敌军,投向王帐所在的方向。狂风吹乱了她的长发,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那张与顾承烨有几分相似、此刻却只剩下刻骨冷漠与一丝近乎癫狂的兴奋的脸。
她忽然扬声,清越而冰冷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风沙,清晰地传入城下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匈奴士兵耳中:
“哥哥——!”
城下匈奴阵营瞬间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嗜血的嘶吼!无数火把被疯狂地举起,汇成一片翻滚跳跃的火海,映红了半边天幕!
阿史那云初的嘴角,那抹冰冷诡异的笑意终于彻底绽开,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快意,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身后关城内每一个守军的心底:
“虎符在此!玉门关——破了!”
“轰——!”
伴随着她最后一声宣告,是震耳欲聋的巨响!关城西侧,那段由阿史那云初利用王妃身份,暗中经营十年、早已被掏空了根基的沉重闸门,在城内叛徒的操控下,轰然向内倒塌!烟尘冲天而起!
“杀——!!!”
积蓄已久的、嗜血的狂潮终于找到了决堤的缺口!无数匈奴骑兵发出震天的咆哮,如同开闸的洪水,挥舞着雪亮的弯刀,踏着闸门的废墟,汹涌灌入关城!火光、血光、刀光瞬间交织,将这座千年雄关变成了人间炼狱!绝望的惨嚎、愤怒的咆哮、兵刃的撞击、战马的嘶鸣,汇成一首残酷的死亡交响曲!
顾承烨站在院墙上,小小的身体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剧烈地颤抖。他亲眼看着潮水般的敌军涌入城门,看着熟悉的街巷瞬间燃起大火,看着平日和蔼的邻居伯伯被弯刀砍倒,看着城墙上浴血抵抗的士兵被箭雨射落……眼前的世界被浓烈的血色和跳跃的火光彻底涂抹覆盖。母亲那冰冷决绝的宣告,父亲咽喉喷涌的鲜血,祖父临行前埋酒时沉重的叹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愤怒与绝望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少年紧咬的牙关,在玉门关毁灭的喧嚣中,显得那么微弱,又那么尖锐刺骨。
……
不知过了多久,风沙似乎小了些,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却更加浓重。顾承烨不知道自己扒开了多少尸体,翻动了多少残肢断臂。双臂早已麻木得不属于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灼痛感。就在绝望的冰冷几乎要将他彻底冻僵时,他沾满污血的手,碰到了一片熟悉的、尚未被血完全浸透的靛蓝色衣角。
是父亲顾砚章!
他心脏猛地一抽,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疯狂地扒开压在上面的几具匈奴兵尸体。终于,父亲那张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露了出来。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凝固的表情里还带着一丝未散的惊愕和更深沉的痛楚。他的脖颈处,那个致命的伤口已经被凝固的黑血覆盖。
而在父亲的胸膛下,紧紧压着的,是他母亲阿史那云初的身体。她侧着身,脸颊贴在丈夫染血的胸膛上,姿势竟带着一种诡异的依偎。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粗大的狼牙重箭,从她背后贯入,透胸而出,箭头狰狞地沾着破碎的内脏和血块。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甚至唇角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顾承烨的视线模糊了,泪水混着血污滚落。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碰触父亲的脸,指尖却僵硬地停在半空。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凝固在父母交叠的手上。
父亲的右手,紧紧攥着母亲冰冷的左手。
而在那两只手紧握的缝隙间,在那片被血浸透的衣料褶皱里,露出一点温润的、与周围残酷格格不入的微光。
顾承烨屏住呼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小心翼翼地掰开父亲僵硬的手指。
一枚小小的、只有半边的桃木符,静静地躺在父亲宽厚粗糙、沾满血污的掌心。
桃符的边缘被摩挲得无比光滑圆润,呈现出深沉的琥珀色光泽。上面刻着极细的篆字,一个“瑾”,一个“婉”,笔画深深嵌入木纹。这是曾祖父顾瑾之与曾祖母苏婉柔当年的定情之物,象征着顾家那段以“火葬场”开始、却最终淬炼出真金的情缘。它曾陪伴曾祖父母走过风雨,后来传给了祖父顾念深,再后来,祖父又将这枚寄托着对儿子婚姻最后一点渺茫期许的桃符,作为新婚贺礼,郑重地交到了父亲顾砚章手中。
它本应是祝福的信物,此刻却浸透了背叛的鲜血,躺在毁灭的废墟里。
顾承烨的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的木符,冰冷的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父亲掌心的、早已消失的温度。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比身上任何一道伤口都要痛上千百倍!他猛地攥紧了那半枚桃符,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他血肉模糊的掌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桃符边缘的棱角刺入皮肉,新鲜的血液涌出,混着父亲和母亲早已冰冷的旧血,将那木质的纹理染得更加深沉,几乎要沁入骨髓。温润的触感被一种尖锐的、带着铁锈味的粘腻取代。顾承烨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近乎灼烧的滚烫从掌心一路蔓延到心口,仿佛握住的不是一块木头,而是一块刚从熔炉里钳出的、通红的烙铁。
他缓缓抬起头。风卷着灰烬和血腥味,掠过他沾满血污泥垢的脸颊。视线所及,是坍塌的城门废墟上,匈奴士兵狂笑着拖曳俘虏的绳索;是燃烧的屋宇旁,孩童残缺的尸身;是残破的“顾”字旗,被一个匈奴百夫长踩在沾满泥血的靴子下肆意践踏,那玄色的旗帜一角在风中徒劳地抽搐,如同垂死的蝶翼。
就在那面残旗不远处,一道纤细而熟悉的身影立在匈奴王帐的金顶大纛之下。阿史那云初,他的母亲,正微微侧首,对着身旁那个身形魁伟、披着金狼皮大氅的男人——她的兄长,匈奴单于阿史那烈——说着什么。火光跳跃在她脸上,那唇边依稀残留的冰冷弧度,此刻在顾承烨眼中,被放大了千倍万倍,带着一种刻骨的嘲讽和残忍。单于阿史那烈发出一阵洪亮而志得意满的大笑,那笑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少年千疮百孔的胸膛上。
“嗬……”一声极低、极哑的抽气从顾承烨喉咙深处挤出来,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呜咽。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那片燃烧的炼狱,不再看那面被践踏的旗帜,更不再看那个给了他生命又亲手将一切推入深渊的女人。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掌心那半枚染血的桃符上。指尖的鲜血还在不断渗出,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温润的木纹上,砸在“瑾”与“婉”那两个深深的刻痕里,发出微不可闻的“啪嗒”声。
祖父顾念深苍老而沉重的声音,隔着十年的风沙,带着玉门关外特有的干燥气息,无比清晰地在他耳畔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凿进他滚烫的脑髓:
“顾家的火葬场……烧三代,够了。”
够了?
顾承烨的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狠狠咽了回去。他慢慢收拢五指,将那枚沾满父母和自己鲜血的桃符,死死攥在掌心。木符的棱角更深地陷入皮肉,带来一种近乎毁灭的痛楚,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口那焚烧一切的业火。
不够!
这滔天的火,这焚尽骨血、烧穿心肺的孽火,岂是三代就能燃尽的灰烬?它早已浸透了顾家的血脉,刻入了他的骨髓!这枚桃符,曾是温情的见证,如今却成了最尖锐的控诉,最沉重的枷锁!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血污和泪水模糊的眼睛里,所有的迷茫、痛苦、惊惧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和在那冰冷深处疯狂跳动的、一点猩红的火焰!那火焰倒映着整座燃烧的关城,倒映着被践踏的旗帜,倒映着王帐下那两道刺目的身影。
少年沾满血污的脸上,肌肉紧绷,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滚烫的、浸透了三代血泪的桃符,狠狠按向自己剧烈起伏的、同样沾满血污的胸膛!
冰冷的木符棱角猛地陷入皮肉!那位置,正对着心脏!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低吼从他齿缝中迸出,身体因这自毁般的剧痛而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但他按着桃符的手,却如同铁铸,纹丝不动!
鲜血,更加汹涌地从他指缝间涌出,染红了破旧的皮甲前襟,温热粘腻的触感紧贴着剧烈搏动的心脏。那痛楚尖锐无比,却带来一种诡异的、毁灭般的清醒。
他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像一株在狂风中即将折断却死死扎根于焦土中的幼树。他不再看脚下的尸骸,不再看燃烧的城池,不再看远处的仇雠。沾满血污和尘沙的脸微微扬起,空洞的目光穿透漫天灰烬和尚未散尽的硝烟,投向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是祖父埋下那坛“断孽酒”的桃林方向。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沙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一字一句,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却沉重得仿佛能砸穿这玉门关的基石:
“从今日起…”
风骤然卷过,带着城楼残火中未燃尽的旌旗碎片,打着旋掠过他染血的额发。
“…顾家的火…”
他按在胸前桃符上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更多的血顺着指缝淌下。
“…由我来烧!”
最后三个字,如同淬火的利刃,带着少年全部的生命力、全部的恨意与全部的决绝,狠狠劈开了玉门关上空死寂而沉重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