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烈蹲了下来。金狼皮大氅的毛锋扫过顾承烨沾满血痂的脸颊，带来一阵混合着膻腥与铁锈的陌生气息。单于的手很大，骨节粗粝如戈壁的岩石，带着常年握刀的茧。他没有去扳少年紧按胸前的手，反而用两根手指，像拈起一片脆弱花瓣般，轻轻捏住了顾承烨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
火光在单于深陷的眼窝里跳动，映出那双鹰隼般锐利又带着残忍兴味的眸子。他的视线在顾承烨脸上逡巡，扫过那双空洞死寂、深处却燃着一点猩红火焰的眼睛，扫过他咬得发白、微微颤抖的嘴唇，最终落在他死死按在胸口的、指缝间还在渗血的那只手上。
“狼崽子，”阿史那烈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石在皮囊里摩擦，“骨头倒是硬。”他拇指用力，粗糙的指腹碾过顾承烨干裂起皮的唇角，带下一抹暗红的血渍。“顾家的种，都这么……不识抬举么？”
他的汉话说得生硬，却字字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刀片，刮过顾承烨的耳膜。单于的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试图撬开少年眼中那层冰冷的硬壳，窥探里面焚烧的业火。
顾承烨的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下巴被钳制的痛楚，陌生而强大的气息，还有那句“顾家的种”，都像滚油泼在他心头的烈焰上。他想嘶吼，想用尽最后力气扑上去，哪怕咬断对方的喉咙！可身体早已被剧痛、失血和巨大的精神冲击掏空，每一块肌肉都在悲鸣，只有按着桃符的手，像生了根般纹丝不动。他只能用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无声地瞪着近在咫尺的仇敌。
“呵。”阿史那烈似乎觉得有趣，低笑一声。他松开钳制下巴的手，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更添了几分审视。“知道云初最后说了什么吗？”
顾承烨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单于很满意这细微的反应，慢条斯理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跪在地上的少年完全笼罩。“她说，‘哥哥，顾家的男人，心都是石头做的。捂了十年，还是冷的。’”他模仿着阿史那云初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所以，我把它剜出来，踩碎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顾承烨的耳中，钉进他的心脏！母亲最后那冰冷决绝的宣告，父亲咽喉喷涌的鲜血，再次无比清晰地撕裂他的脑海！胸腔里那点猩红的火焰骤然爆燃，烧得他眼前发黑，喉咙腥甜！他猛地弓起背，发出一声野兽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按在胸前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更多的血涌了出来，浸透了破烂的衣襟。
“所以，”阿史那烈居高临下地看着濒临崩溃的少年，声音里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残酷，“她死了。死在乱箭之下，死得像个笑话。连具全尸都没留下，和你那没用的爹一起，喂了城下的野狗。”
“轰——！”
顾承烨脑中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撕裂了玉门关上空沉闷的死寂！少年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濒死幼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竟猛地从地上弹起！他不管不顾，无视了全身撕裂般的剧痛，无视了摇摇欲坠的身体，唯一的目标就是眼前这个带来无尽毁灭与侮辱的仇人！他张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嗬嗬声，仅凭着胸中焚尽一切的恨意，一头撞向阿史那烈！
“找死！”单于身边一个剽悍的亲卫反应极快，怒喝一声，手中的弯刀带着凄厉的风声，朝着顾承烨的脖颈狠狠劈下！刀锋映着火光，冰冷刺骨！
电光火石之间！
“铿！”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另一柄更宽厚、更沉重的弯刀后发先至，精准地架住了亲卫的致命一击！火星四溅！出手的，竟是阿史那烈本人！他只用了一只手，那亲卫却被震得连退两步，虎口崩裂，惊骇地看着自己的王。
阿史那烈纹丝不动，甚至没有看那亲卫一眼。他的目光牢牢锁在扑到近前、却被他另一只手轻易掐住脖子、如同小鸡般拎离地面的顾承烨身上。少年的身体因为窒息和愤怒而剧烈抽搐，双腿徒劳地蹬踹着，双手疯狂地去掰那只铁钳般的大手，沾血的指甲在单于覆盖着狼皮护腕的小臂上抓出道道血痕，却撼动不了分毫。
“有意思。”阿史那烈看着少年因充血而狰狞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焚毁一切的恨意，嘴角竟勾起一丝近乎愉悦的弧度。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新奇的、充满野性的玩物。“这双眼睛里的火……比你爹和你祖父加起来都旺。”
他手上微微加力，顾承烨的挣扎顿时微弱下去，眼球开始不受控制地上翻，意识在缺氧的黑暗中沉浮。
“带下去。”阿史那烈像丢开一件破布娃娃般，随手将几乎窒息的少年掼在地上，对身边另一个亲卫吩咐道，“找个萨满给他治伤，别让火灭了。这狼崽子……本王要亲自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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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四周是粘稠的黑暗和无边的死寂。只有一点滚烫的、固执的灼痛，死死钉在胸口，成为连接这混沌深渊的唯一锚点。
顾承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剧烈的颠簸感传来，像是被放在马背上疾驰。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将他从深沉的昏迷边缘反复拉回。耳边是单调而沉闷的马蹄声，还有风掠过耳畔的呜咽。
终于，颠簸停止了。
他被粗暴地从马背上拖下来，丢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浓重的、混合着牲畜粪便、皮革、汗水和某种草药味道的陌生气息涌入鼻腔。是匈奴人的毡帐。
有人粗鲁地撕开他破烂的皮甲和里衣，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伤口，引来一阵痉挛。接着是粗糙的手指按压检查伤口的剧痛，还有听不懂的、语速极快的匈奴话在耳边嗡嗡作响。有人掰开他的嘴，灌入一种极其苦涩腥膻的液体，味道冲得他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却被强行咽了下去。
意识在痛苦和药力的撕扯下愈发模糊。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胸口那点灼痛猛地变得无比清晰、滚烫！
嗡——！
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嗡鸣，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又像是穿透了亘古的时光，在他识海中轰然炸响！那声音古老而苍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威压，瞬间驱散了药力带来的昏沉！
紧接着，一道温润而坚韧的力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勃勃生机，猛地从他紧贴胸口的桃符中涌出！这股力量清凉而坚定，并非直接治愈血肉的创伤，而是像一层无形的、坚韧的薄膜，迅速包裹住他千疮百孔、濒临崩溃的心脉！
那感觉无比奇异。如同在焚天大火中，突然被投入一泓清冽的泉眼。外界肉体的剧痛依旧存在，甚至更加清晰——萨满粗暴的手法，烈性药物在体内灼烧的刺激——但胸腔里那颗被恨意和绝望反复炙烤、几乎要碎裂的心脏，却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稳稳托住、护持。那焚心的业火依旧在熊熊燃烧，却仿佛被隔开了一层，不再能轻易灼伤心魂的根本。一股沉静、坚韧、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厚重感的力量，悄然浸润着他即将枯竭的精神。
顾承烨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晃动的、由粗糙羊毛毡子搭成的帐顶，缝隙里透进昏黄摇曳的火光。一个穿着色彩斑斓萨满袍、脸上涂着油彩的老者正俯身在他胸前，枯瘦的手指沾着一种黑绿色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膏，正要涂抹在他胸前那道最深的、被桃符棱角刺入的伤口上。
而顾承烨的目光，却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自己胸前！
那半枚浸透了三代人鲜血的桃符，此刻正紧贴着他的皮肉，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毫光！那光芒极淡，如同晨曦初露时最微弱的一抹鱼肚白，柔和却坚韧地穿透了血污，映亮了木符上那两个深深的篆字——“瑾”、“婉”。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安抚与守护意味的暖流，正源源不断地从桃符中流淌出来，汇入心脉，与萨满那刺鼻药膏带来的灼痛感分庭抗礼！
这……这是什么？！
萨满老者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异样。他浑浊的老眼疑惑地看向少年胸口那片微光，又抬头对上顾承烨骤然睁开的、燃烧着火焰与惊疑的眼睛。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上，油彩扭曲出一个惊疑不定的表情，口中发出几个急促而古怪的音节，沾着药膏的手指悬在半空，竟一时不敢落下。
就在这时，毡帐厚重的门帘猛地被掀开！
一股带着沙尘的冷风灌入，吹得帐内火盆的火苗一阵乱晃。一个娇小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脑袋。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匈奴小女孩。她穿着干净的红色小皮袍，梳着两条细细的辫子，辫梢缀着几颗小小的彩色石子。脸蛋圆圆的，带着草原孩子特有的红晕，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如同被泉水洗过的黑曜石，此刻正带着浓浓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看向毡帐深处。
她的目光掠过萨满，最终落在了躺在毡毯上、浑身血污、胸前还散发着诡异微光的顾承烨身上。当看清少年沾满血污却异常年轻的脸庞，尤其是那双燃烧着火焰、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时，小女孩明显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门帘后躲了躲。
“云……云初？”她小声地、带着浓重口音，试探着唤出一个名字。
顾承烨如遭雷击！
“云初”！
这个名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将他从桃符带来的奇异感受中狠狠拽回！母亲那张冰冷决绝、在火光下宣告玉门关破灭的脸，父亲咽喉喷涌的鲜血，还有阿史那烈那句“她死了，像个笑话”……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焚天的恨意，如同沉寂的火山，在这一声怯生生的呼唤下，轰然爆发！
“呃啊——！！！”
他喉咙里爆发出困兽般的低吼，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仇恨而剧烈挣扎起来！那双刚刚因桃符微光而短暂浮现惊疑的眼睛，瞬间被猩红的血丝和滔天的恨意彻底吞噬！他死死地瞪着门口那个有着同样黑亮眼睛的小女孩，仿佛看到了缩小版的、给他带来无尽灾难的母亲！
胸前的桃符似乎感应到他心绪的剧烈动荡，那层温润的毫光骤然变得明灭不定，护持心脉的力量也出现了剧烈的波动。一股更加强烈的灼痛感猛地从伤口处炸开，瞬间席卷全身！
“按住他！”萨满老者脸色一变，用匈奴语厉声喝道，枯瘦的手不再犹豫，狠狠地将那黑绿色的刺鼻药膏拍向顾承烨胸前那道最深的伤口！
“噗！”
药膏触及翻卷皮肉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将滚烫烙铁直接按在心脏上的剧痛，伴随着一股阴寒刺骨、充满毁灭意味的异力，如同毒蛇般猛地钻入伤口，狠狠撞向桃符散发的那股温润守护之力！
“嗬——！”顾承烨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虾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抽气！眼前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猩红交织的血色淹没！意识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在萨满巫药的毁灭之力与桃符守护之力的激烈冲撞中，被彻底撕碎、沉沦。
最后的感知里，是门口那小女孩被吓得哇的一声大哭，以及胸口桃符在毁灭性冲击下，发出的一声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低沉而悲怆的哀鸣。
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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