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时林澈没再提阁楼的事,只是喝粥时总往他碗里夹咸菜,夹得太多,瓷碗边缘堆出小小的山。林深想说不用,抬眼却看见他低头抿粥的样子,睫毛垂着,遮住眼底的神色,手腕上的纱布又洇开一点红,像落在白纸上的墨滴。
“药吃了吗?”林深问。
林澈的动作顿了顿,“嗯”了一声,声音闷在喉咙里。
收拾碗筷时,林深瞥见厨房水槽底下有个纸篓,里面扔着团带血的纱布,还沾着点黄色的药渣。他想起昨天那杯带怪味的水,心里沉了沉,刚要开口,就听见堂屋传来“哗啦”一声响。
是墙上的规则纸掉了一张。
林澈比他先跑出去,弯腰去捡时,动作太急,膝盖磕在八仙桌腿上,发出闷响。他“嘶”了一声,却没顾着揉膝盖,只顾着把那张纸往怀里塞,手指捏得纸角发皱。
“怎么掉了?”林深走过去,看见那张纸上写的是第三条规则——听到阁楼有拖拽声,待在房里别动。
“图钉松了。”林澈把纸重新钉回去,指尖在纸上按了又按,像是怕它再掉下来。他的指腹沾着点灰,按在“别动”两个字上,留下浅浅的印子。
“我来吧。”林深想接过图钉,却被他避开了。
“没事。”林澈的声音有点哑,“我钉得牢。”
他踮着脚往墙上摁图钉,蓝布衫的后领拉得很低,露出一小片脊椎的凸起,像串没长齐的珠子。林深忽然想起小时候,林澈总爱抢他的背带裤穿,说那裤子上的小熊图案好看,结果裤腰太大,总往下掉,露出和现在一样的脊椎骨。
那时候他还笑他,说像只瘦猴子。
“哥,你发什么呆?”
林深回过神,看见林澈正盯着他,眼睛亮亮的,像揣了两颗星星。“没什么。”他移开目光,落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就是林澈说父亲临终时躺过的那把,椅面上有块深色的印记,像泼洒的茶水,又像干涸的血迹。
“今天周三。”林澈突然说,“该打扫阁楼了。”
林深的心猛地一跳。他差点忘了第四条规则——每周三下午三点,必须一起打扫阁楼,不许开北边的窗。
“下午再说吧。”他转身往厨房走,“我去洗碗。”
水槽里的水有点凉,冰得指尖发麻。林深低头刷碗时,看见盆底沉着根头发,很长,黑得发亮,不像是他的,也不像是林澈的——林澈的头发比这短些,发尾有点黄。
他想起母亲。母亲的头发就是这么长,这么黑,小时候他总爱扯着玩,被父亲敲手背。
“哥,我帮你。”林澈走进来,手里拿着块抹布,往桌上擦了擦。他擦得很用力,桌角的木纹里积着的灰被擦出来,飘在光尘里。
“不用,我快好了。”林深把最后一个碗放进碗柜,转身时差点撞到他。林澈往后退了一步,后腰撞在灶台边,闷哼了一声。
“没事吧?”
“没事。”他摇摇头,手里的抹布却掉在了地上,“我去捡。”
他弯腰捡抹布时,林深看见他后颈有块红痕,像被什么东西抓过。很短,很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你脖子怎么了?”
林澈的动作僵住了,慢慢直起身,背对着他说:“昨天不小心被树枝刮的。”
院子里的石榴树确实有很多枯枝,但枝桠都在窗外,怎么会刮到后颈?
林深没再问。他发现林澈很会转移话题,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察觉到危险就往草丛里钻。
下午三点的钟声敲得很闷,一下一下,像是从地底传上来的。林澈拿着扫帚站在阁楼门口,脸色比早上更白了些,嘴唇抿得紧紧的。
“钥匙呢?”林深问。
林澈从裤兜里摸出钥匙串,那个掉漆的小木马晃了晃。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圈,“咔哒”一声,锁开了。
阁楼的门轴比楼下的更响,“吱呀——”一声,像哭丧。一股浓重的霉味涌出来,混着点铁锈和灰尘的味道,呛得林深咳了两声。
“进去吧。”林澈先迈了进去,扫帚在地上划了一下,发出“沙沙”的响。
阁楼里很暗,只有头顶的小天窗透进点光,斜斜地落在堆着的旧家具上。一张破木桌,两把椅子,还有个掉了腿的衣柜,和楼下那个嵌着镜子的衣柜很像,只是这只的柜门早就没了,空空洞洞的,像个张着嘴的怪兽。
“别开北窗。”林澈突然说,声音在阁楼里有点回响。
林深这才发现,北边的墙上确实有扇窗,被木板钉死了,缝隙里塞着旧报纸,纸都黄得发脆。
“爸说开了会进东西。”林澈补充道,手里的扫帚在地上划来划去,好像在找什么。
林深没说话,拿起墙角的抹布,走到那个破衣柜前。柜壁上贴着几张旧年画,画的是胖娃娃抱鲤鱼,纸都卷了边,颜色褪得差不多了。他伸手想把画揭下来,指尖刚碰到纸,就停住了——
衣柜内侧的木板上,长着块霉斑。
不是普通的灰黑色,是暗红色的,形状很怪,像只张开的手,指节分明,正对着他的方向。
“怎么了?”林澈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块霉斑,脸色“唰”地白了。
“这是什么?”林深的声音有点干。
“不知道。”林澈的声音在抖,“以前没见过……可能是漏雨了。”
他说着,拿起扫帚往霉斑上戳了戳,霉斑没掉,反而像活了一样,边缘微微动了动。
林深的后背瞬间起了层冷汗。“别碰。”
林澈猛地缩回手,扫帚掉在地上。他往后退了两步,撞到身后的木桌,桌上的一个铁盒子掉下来,“哐当”一声,滚到林深脚边。
盒子没上锁,摔开了,里面滚出几颗弹珠,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林深弯腰捡起来。照片上是两个小孩,穿着同款的背带裤,站在院子的石榴树下。高一点的是他,矮一点的是林澈,两人手里都拿着个石榴,笑得露出豁牙。背景里,母亲站在廊下,穿着红裙子,正往他们这边看,只是脸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这照片……”林深的心跳得厉害。他不记得拍过这张照片。
“我也忘了。”林澈凑过来看,呼吸有点急,“好像是妈还在的时候拍的。”
他的手指碰到照片边缘,很凉。林深忽然注意到,照片里母亲站的位置,正好对着阁楼的北窗。
“别捡了,先打扫吧。”林澈把照片抢过去,塞进自己的口袋,动作快得像在藏什么。
林深没作声,拿起抹布擦桌子。木桌上积着厚厚的灰,擦过之后,露出底下的刻痕——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涂鸦,仔细看,能认出是两个字:林深。
是他的名字。
他正盯着刻痕看,突然听见“啪嗒”一声。
是北窗的方向。好像有块木板掉了。
林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别看!”
林深的目光却像被吸住了一样,不由自主地往北边看。
钉死窗户的木板松动了一块,露出条缝,黑沉沉的,像只眼睛。
而那条缝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是红的。像母亲裙子的颜色。
阁楼的霉味突然变浓了,呛得人喘不过气。林深的胳膊被林澈抓得生疼,他想挣脱,却听见林澈的声音在耳边响,带着哭腔:“哥,别看……求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片羽毛落在心上,痒得让人发慌。林深猛地回神,移开目光,看见林澈的眼睛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不看了。”他拍了拍林澈的手,“我们出去。”
林澈没动,只是抓着他的胳膊,指甲还陷在肉里。阁楼里静得可怕,只有北窗的缝隙里,传来很轻的“沙沙”声,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木板。
“钥匙呢?”林深的声音有点抖。
林澈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摸裤兜,摸了半天,脸越来越白。“没……没了……”
钥匙不见了。
他们被困在阁楼里了。
林深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扫帚,又看了看那条黑沉沉的窗缝。霉味里,好像多了点别的味道,很淡,像母亲生前用的香水。
他忽然想起第二条规则——晚上十点后,走廊的镜子别碰。
可现在,才下午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