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从指间滑落时，林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震得耳膜发疼。林澈还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抖得厉害，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只被暴雨困住的幼兽。

堂屋的门没关，风灌进来，卷起地上散落的规则纸，打着旋儿飞。有张纸擦过林深的脚踝，他低头看，是那条“不许碰木箱”的新规则，未干的墨迹被风吹得发皱，“不许”两个字的笔画纠缠在一起，像道解不开的结。

“林澈。”他蹲下身，声音放得很轻，“起来说话。”

林澈没动，只是把自己缩得更紧了。后颈的红痕在月光下看得格外清晰，那几道抓痕像是活了，正一点点往衣领里钻。

林深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照片上。母亲的脸不再模糊，红裙子的颜色刺眼，身后敞开的北窗黑得像块墨。他忽然想起阁楼窗台上的橘子糖纸，想起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水味——原来那些不是幻觉。

“这张照片……”他捡起照片，指尖触到母亲的脸，纸页薄得像层蝉翼，“是怎么回事？”

林澈的呜咽声停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睫毛上挂着泪珠，亮闪闪的，像碎掉的星星。“哥，你别问了。”

“为什么不能问？”林深的声音有点发紧，“妈到底是怎么回事？阁楼里到底有什么？”

“没有什么！”林澈突然拔高声音，又猛地压低，带着点哀求，“真的没有……哥，相信我，好不好？”

他的手指抓住林深的裤脚，用力得指节发白。林深看着他眼底的恐惧，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些涌到嘴边的质问，突然说不出口了。

院子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是那个红石榴掉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林澈的身体瞬间僵住，抓着裤脚的手猛地松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它……它掉了。”

林深站起身往外看。裂开的石榴躺在石桌旁，红籽撒了一地，沾着泥土，像泼洒的血。风卷着石榴叶，发出“沙沙”的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磨牙。

“没事，掉了就掉了。”林深想去捡，却被林澈拉住了。

“别碰！”他的声音在抖，“爸说过，石榴熟了不能掉在地上，掉了……会出事的。”

林深皱了皱眉。又是“爸说的”。这几天听了太多次，那些所谓的规矩，到底有多少是父亲的意思，又有多少，是林澈自己加上去的？

他没听，径直走到院子里，弯腰去捡那个裂开的石榴。指尖刚碰到粗糙的果皮，就听见身后传来林澈的尖叫：“别碰它！”

与此同时，堂屋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倒了。

林深猛地回头，看见堂屋的八仙桌翻倒在地，桌腿断了一根，散落在地的规则纸被风吹得四处乱飞。而那张母亲的照片，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到了桌角，正被断腿压着，露出的半张脸上，眼睛好像动了一下。

“哥！快进来！”林澈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深赶紧扔掉手里的石榴，转身冲进堂屋。刚把林澈拉到身后，就听见阁楼方向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楼上走动，脚步声很慢，一步一步，踩在木地板上，震得人头皮发麻。

“是……是它来了吗？”林澈的声音贴在他后背上，带着滚烫的呼吸。

林深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二楼的楼梯口。月光从敞开的门照进来，在楼梯上投下道长长的阴影，阴影里，好像有个东西在慢慢往下爬。

是红的。像母亲裙子的颜色。

他突然想起日记里被墨水糊住的字——“镜后……妈……”

难道母亲的“消失”，和那面蒙着黑布的镜子有关？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林深抓起墙角的扁担，手心全是汗。林澈的身体抖得像筛糠，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指腹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就在那抹红色快要爬到楼梯口时，院子里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卷着石榴叶和红籽，“呼”地一下撞在堂屋门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把那抹红色和脚步声，都关在了门外。

屋里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哥……”林澈的声音带着哭腔，抓着他衣角的手更紧了。

“别怕，我在。”林深摸索着找到火柴，擦亮。昏黄的火光里，他看见林澈的脸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手腕上的纱布不知什么时候全湿透了，红得吓人。

“去点灯。”林深把火柴递给他，自己则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散落的石榴籽在月光下泛着红，像一只只睁着的眼睛。阁楼的方向静悄悄的，再没有脚步声。

林澈点着了煤油灯，昏黄的光填满了堂屋。他看着翻倒的八仙桌，又看看满地的规则纸，突然蹲下来，一张一张地捡，动作慌乱，像在抢救什么珍宝。

“别捡了。”林深走过去，“都乱了。”

“要捡的……”林澈的声音很闷，“规则不能乱，乱了就会出事的。”

他把捡起来的纸叠在一起，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易碎的玻璃。林深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突然觉得很累。这老宅像个巨大的泥潭，他和林澈都陷在里面，越挣扎，陷得越深。

“林澈，”他轻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林澈的动作猛地停了。他慢慢转过身，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嘴角咧开一个奇怪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哭。“哥，我们走不了的。”

“为什么走不了？”

“因为……”他低头看着怀里的规则纸，声音轻得像叹息，“规则里没说可以走啊。”

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在墙上投下两个扭曲的影子，紧紧依偎着，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根缠在土里，谁也离不开谁。

林深没再说话。他知道，从石榴掉在地上的那一刻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那些被掩盖的真相，那些被扭曲的规则，还有林澈眼底深藏的恐惧，都像那裂开的石榴，红得刺眼，再也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