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旅馆是栋两层小楼,墙皮掉了大半,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平安旅馆”。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副老花镜,算账时手指在算盘上打得噼啪响,看见林深和林澈进来,抬了抬眼皮,没多问,只是指了指二楼的房间:“就剩那间了,二十块一晚。”
房间很小,摆着两张窄床,墙角结着层薄蛛网,窗户对着条后巷,堆着些烂菜叶和空酒瓶,风一吹,腥臭味就往屋里钻。林深把行李往墙角一放,刚要开窗透透气,就被林澈拉住了。
“别开。”他的声音很轻,眼神瞟着窗外,像怕看见什么,“后巷……不干净。”
林深皱了皱眉。这一路林澈都没怎么说话,攥着那瓶槐花蜜的手始终没松过,指节泛白,像是抓着救命稻草。刚才在旅馆楼下登记时,老板盯着林澈后颈看了半天,眼神怪怪的,临走时还丢下句“夜里别出门”,听得人心里发沉。
“累了吧?”林深把水壶递给他,“喝点水歇会儿,晚点去吃饭。”
林澈接过水壶,没喝,只是放在床头柜上,眼睛盯着床板上的裂缝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哥,货郎说的是真的吗?几十年前……真的有母子在巷子里没了?”
“不知道。”林深坐在另一张床上,床板发出“吱呀”的响,“但肯定有蹊跷,明天去问问镇上的老人。”
林澈没接话,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放在掌心慢慢展开——是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照片,边角卷得厉害,正是那张石榴树下的合影。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照片上母亲的脸又变得模糊了,红裙子的颜色也淡了许多,像被水浸过。
“它在消失。”林澈的声音带着颤,指尖轻轻拂过母亲模糊的轮廓,“哥,你看,妈快要看不见了。”
林深的心猛地一揪。他接过照片,指尖触到冰凉的纸页,照片边缘沾着点灰黑色的粉末,像是从老宅墙上蹭下来的墙皮。仔细看,不仅是母亲的脸,连他和林澈的表情都变得模糊了,嘴角的笑像是被人用橡皮擦掉了一半,只剩下僵硬的弧度。
“怎么会这样?”
“是那东西搞的鬼。”林澈的声音突然拔高,又很快压低,带着恐惧,“它不想让我们记得妈,不想让我们记得以前的事……它想把所有都抹掉。”
他的眼睛红了,抓起桌上的水壶狠狠灌了两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蓝布衫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小时候你总说我记性好,说我能记住三岁时妈给我唱的儿歌……可现在我也快忘了,那首歌的调子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脑子。”
林深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灶膛前的那个晚上,林澈说“你那时候对我真好”时的样子。这孩子心里藏着太多恐惧,却又倔强得不肯说,只能自己憋着,像只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刺猬。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林深把照片叠好,塞进他的口袋,“记着现在就好。”
林澈的手指在口袋里攥紧了照片,指腹抵着那片模糊的红裙子,没说话。
晚饭在旅馆楼下的小饭馆吃的,点了两碗牛肉面,汤很淡,牛肉片薄得像纸。林深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给林澈,他没推,低着头默默吃着,筷子碰到碗沿的声音很轻,像怕打扰了谁。
邻桌坐着两个老头,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嗓门很大,说的是本地话,林深只能听懂个大概,好像在说回字巷的事。
“……那宅子邪性,前几年有人想进去拆了盖新房,刚拆了半面墙就出事了,晚上睡觉总听见女人哭,后来吓得连夜搬走了……”
“何止啊,我年轻时候就听说,那宅子里死过女人,穿红裙子的,说是上吊死的,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把梳子……”
林深的筷子顿了顿,看向林澈。他也听见了,脸色白得像纸,握着筷子的手在抖,牛肉面没动几口,汤已经凉了。
“吃快点,回去了。”林深结了账,拉着他往旅馆走。
夜里的镇子静得可怕,路灯昏黄,照在空荡荡的街上,影子被拉得老长。路过一家照相馆时,林深突然停住了脚步。
照相馆的门没关严,里面黑沉沉的,柜台前摆着个旧相框,里面嵌着张泛黄的集体照,像是几十年前拍的,背景是回字巷的入口,槐树下站着群人,穿着蓝布褂子,表情僵硬。
“怎么了?”林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林深没说话,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像老宅的味道。他走到柜台前,借着窗外的月光仔细看那张集体照——人群里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站在最边上,背对着镜头,长发垂到腰际,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看不清。
而她脚边,蹲着个小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手里举着半块槐花糕,笑得露出豁牙。
“哥,你看这个。”林澈突然指着照片角落。
林深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角落的阴影里,放着个眼熟的东西,是把桃木梳,梳背刻着朵兰花,和母亲那把一模一样,只是断了半齿。
“这照片……”林深的心跳得厉害,“像是几十年前的。”
“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林澈的声音带着颤,“会不会就是货郎说的……几十年前没了的那个?”
林深没回答。他的目光落在那个举着槐花糕的小女孩身上,总觉得那眉眼有点眼熟,像……像小时候的林澈。尤其是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几乎一模一样。
风从敞开的门灌进来,吹得相框晃了晃,照片边缘的纸页簌簌作响,像是有人在里面叹气。林深突然发现,照片上红裙子女人的头发动了动,像是在转身,长发缝隙里,隐约露出半张脸——
和老宅里那个红裙女人的半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快走!”林深拽着林澈就往外跑,心脏狂跳,像要撞破胸膛。
跑出照相馆很远,两人才停下来喘口气。镇子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澈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压抑的呜咽,是放声大哭,像积攒了多年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哥,我怕……我想回家……”
林深把他搂进怀里,拍着他的背,手碰到他后颈的抓痕,那里又变得滚烫,像在燃烧。“别怕,有我呢,我们很快就能回家。”
他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回字巷的方向。黑暗中,那栋老宅像个蛰伏的怪兽,等着他们回去。
而那张褪色的照片,还在照相馆的阴影里,红裙子女人的脸,似乎又清晰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