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朱红大门的瞬间,霉味像潮水般涌了过来,比离开时更浓,混着点腐烂的石榴味,呛得林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林澈却像没闻到似的,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亮得惊人,拉着林深往堂屋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你看,它没生气。”林澈指着堂屋,声音里带着点雀跃,“我说了,回来就好了。”
堂屋里比离开时更乱。翻倒的八仙桌还在原地,断腿斜斜地戳着地面,散落的规则纸被风吹得贴在墙上,像一张张苍白的脸。供桌被扶正了,父亲的牌位还摆在中间,只是旁边的黑布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半把桃木梳,断齿朝上,梳背的兰花沾着点暗红的印子。
林深的目光落在墙上——那些被撕掉的、被血浸透的规则纸不知被谁重新贴好了,只是边缘皱巴巴的,像被人用力捏过。最上面多了张新的规则,用的纸是林澈练习本的最后一页,上面还留着半个没画完的小太阳:
• 回来的人,不许再想离开。
字迹比之前的任何一条都用力,纸页被笔尖戳出了好几个洞,“不许”两个字的笔画缠在一起,像道解不开的死结。
“是你写的?”林深的声音很沉。
林澈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走到供桌前,拿起那半把桃木梳,指尖在断齿上轻轻摩挲,像在抚摸什么珍宝。“爸说的。”
又是“爸说的”。林深盯着他的背影,后颈的纱布又洇出了点红,和梳齿上的暗红印子几乎是一个颜色。他突然想起旅馆里林澈失控的样子,心里莫名地发紧——这老宅像有股魔力,能让林澈瞬间平静,又能瞬间疯狂。
“后颈还疼吗?”林深走过去,想看看他的伤口。
林澈猛地侧身躲开,手里的桃木梳攥得更紧了,断齿差点划到他的手。“别碰。”他的声音很冷,像变了个人,“它会不高兴的。”
“它是谁?”林深追问。
林澈没回答,只是走到墙角,把翻倒的八仙桌扶了起来。桌腿断了一根,立着晃晃悠悠的,他却像没看见似的,用袖子擦着桌面上的灰尘,动作虔诚得像在擦拭供桌。
林深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突然觉得很累。这一路的逃亡像场笑话,他们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回到了这弥漫着霉味的牢笼里。
“我去烧点水。”林深转身往厨房走。
厨房的水缸里结的冰更厚了,他砸开冰层舀水时,看见水面映出自己的脸,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手腕上的红痕又清晰了些,像条醒着的虫。灶台的角落里,母亲那双黑布鞋不知什么时候被扔在了那里,鞋跟彻底断了,鞋面的兰花被踩得稀烂,鞋底沾着的泥土里,混着点石榴籽的碎屑。
是红裙女人扔的。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把鞋扔在厨房,是在警告什么,还是在暗示什么?
灶膛点燃时,火光映着墙角的黑布鞋,鞋尖对着门口,像在盯着他看。林深添柴的手顿了顿,把鞋踢到了灶台后面,用柴火挡住——他不想再看见这双鞋,不想再想起红裙女人那张半毁的脸。
水开时,林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豁口的瓷碗,默默地站在灶台边。“哥,我想喝糖水。”
“家里没糖了。”林深把热水倒进碗里。
“有。”林澈从口袋里掏出颗橘子糖,透明纸包着,糖纸皱巴巴的,却很干净。他剥开糖纸,把糖扔进碗里,看着它慢慢融化,“小时候你总说糖水太甜,我偏要给你灌。”
林深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确实不爱喝甜的,可林澈总记着,每次煮糖水都要多煮一碗,硬逼着他喝下去。那时候的糖水是甜的,带着点橘子的清香,不像现在,空气里只有霉味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凉了再喝。”林深把碗递给他。
林澈接过去,没喝,只是捧着碗站在灶台边,看着灶膛里的火苗发呆。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的,眼底的情绪看不真切,只有握着碗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哥,你说妈会不会在阁楼里?”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林深的动作顿了顿。“不会。”
“我觉得她在。”林澈的声音带着点执拗,“她在等我们……等我们一起喝糖水。”
他的话让林深心里发毛。阁楼的北窗、暗红色的霉斑、红裙女人的红痕……所有的诡异都和阁楼脱不了干系,林澈却偏偏觉得母亲在那里。
“别胡思乱想。”林深往灶膛里添了根柴,“先把糖水喝了。”
林澈没动,只是把碗放在灶台上,转身往二楼走。“我去看看阁楼。”
“别去!”林深想拦住他,却被他甩开了手。
“我就看看。”林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倔,“看看妈在不在。”
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时,林深听见阁楼的门被推开的声音,“吱呀”一声,在寂静的老宅里格外刺耳。紧接着,传来林澈的轻呼声,像看到了什么惊喜的东西。
林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抓起墙角的扁担就往二楼跑。
阁楼的门敞开着,霉味比楼下更浓,还混着点熟悉的香水味——是母亲生前用的那款。林深冲进去时,看见林澈正站在北窗下,手里拿着件红裙子,眼睛亮得惊人。
是红裙女人穿的那件。裙摆上的血迹还没干透,暗红色的印子像朵开败的花。
“哥,你看!”林澈举起红裙子,声音里带着雀跃,“妈留下的!她说过红色太扎眼,是骗我们的,她其实喜欢红裙子!”
他的样子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却没看见,北窗敞开的黑夜里,有个模糊的红影正慢慢靠近,长发垂落,手里攥着的半把桃木梳,断齿闪着寒光。
林深的心脏狂跳起来,冲过去一把将林澈拽到身后,举起扁担对着那个红影。“滚开!”
红影没动,只是站在窗边,长发被风吹得飘起来,露出半张毁了的脸,嘴角咧着个诡异的笑。她的手里,除了那半把桃木梳,还多了样东西——是张照片,和石榴树下的合影一模一样,只是照片上的人影已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在要照片。”林澈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兴奋,“哥,把照片给她,她就会把妈还给我们了。”
他说着,伸手去掏口袋里的照片,动作急切得像在完成什么仪式。
林深一把按住他的手,眼睛死死盯着红影手里的空白照片,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他终于明白过来,红裙女人要的不是照片,是他们的记忆,是他们对母亲的所有念想——她要把一切都抹掉,让他们彻底变成老宅里的影子。
“别给她!”林深的声音嘶哑,拽着林澈就往阁楼外跑。
红影尖叫着追了上来,红裙扫过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股潮湿的霉味。林深拉着林澈跌跌撞撞地跑到二楼走廊,刚要往楼下冲,就看见那面被蓝印花布罩着的镜子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布面渗出的血迹越来越多,像要把整个镜子都染透。
“镜子……镜子又要碎了!”林澈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深没回头,拽着他往楼下冲。跑到堂屋时,他看见供桌上的牌位倒了,父亲的名字被什么东西划得乱七八糟,只剩下个模糊的“林”字。而那张写着“不许再想离开”的规则纸,不知什么时候被贴在了门后,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红裙女人的脚步声在二楼响起,一步一步,像踩在他们的心上。林深看着门后的规则纸,又看了看身边脸色惨白的林澈,突然觉得,这老宅的霉味,或许永远都散不了了。
他们回来了,就再也别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