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前进的路长得像没有尽头。泥土腥气混着腐烂的草木味,钻进鼻腔里,呛得人喉咙发紧。林深能感觉到身下的土是湿的,偶尔还会摸到些硬邦邦的东西,像是碎掉的瓦片,或者是生锈的铁件。
林澈的手始终攥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尖的温度烫得像在燃烧。黑暗里只能听见两人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指甲刮过泥土的“沙沙”响,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跟着,不远不近。
“快到了。”林澈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点喘,却透着股兴奋,“哥,再坚持一下。”
林深嗯了一声,喉咙干得发疼。他不知道爬了多久,膝盖和手肘被磨得生疼,口袋里的木片硌着胸口,留下道浅浅的印子。就在他觉得快要撑不住时,前面突然透出点微光,淡得像蒙着层纱。
“看!”林澈的声音拔高了些,拽着他的手更紧了。
光线越来越亮,隐约能看出洞口的轮廓。两人加快了速度,爬到洞口时,几乎是滚着摔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
林深趴在地上喘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抬头一看,愣住了——他们竟在阁楼的地板下。
头顶是松动的木板,透着阁楼里的光,隐约能看见北窗的轮廓。身下是层厚厚的灰尘,积着不知多少年的灰,两人刚才的翻滚在上面留下两道清晰的印子,像两条蜿蜒的蛇。
“这里是……”林深的声音有点哑。
“阁楼的夹层。”林澈已经爬了起来,拍着身上的灰,眼睛亮晶晶的,“小时候捉迷藏发现的,爸不知道。”
他走到夹层的尽头,那里有块凸起的土块,被他用力一推,竟露出个小小的暗格。暗格里铺着块褪色的蓝布,上面放着个铁盒——和林深在阁楼里见过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
“是这个!”林澈的声音带着雀跃,把铁盒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哥,你看!”
林深凑过去,借着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光看清铁盒的样子。锁扣上的锈迹里,卡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他突然想起厨房纸篓里的橘子糖纸,想起阁楼窗台上沾着香水味的糖纸——原来林澈早就找到这里了。
“里面是什么?”林深问。
林澈没立刻回答,只是用石头砸开了锈锁。盒盖打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飘了出来,和母亲生前用的那款一模一样,浓得化不开。
里面没有橘子糖。
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纸,和半瓶没用完的香水。
林澈的手指抚过信纸边缘,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他抽出最上面的一张,借着微光念了起来,声音很轻,带着点颤抖:
“……今天又在镜子里看到她了,穿红裙子的,梳着和我一样的发型……她说明天会来带澈澈走,我不能让她得逞……”
字迹是母亲的,娟秀的笔画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慌乱,有些字被墨水晕开了,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镜子里的红裙女人,母亲早就见过?她要带林澈走?
“还有这个。”林澈又抽出一张,念得更快了,“……老规矩是真的,回字巷的东西会缠上血脉最像的人……澈澈后颈的红痕越来越深了,像我小时候长的那个……他不能留在这里,绝对不能……”
血脉最像的人?林深猛地看向林澈的后颈,纱布早已在爬洞时蹭掉了,那几道抓痕红得刺眼,边缘泛着肿,和信里说的“红痕”一模一样。
“还有最后一张。”林澈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指尖捏着信纸,指节泛白,“……找到木片就能打开‘回门’,那是唯一的出路……别相信镜子里的任何东西,包括……”
后面的字被撕掉了,只剩下参差不齐的纸边,像道没说完的遗言。
林深的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母亲知道出路?木片是钥匙?最后被撕掉的字是什么?包括谁?
“‘回门’是什么?”林深追问,声音发紧。
林澈没回答,只是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铁盒里,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块从牌位里掉出来的木片。“妈说的木片,就是这个。”
他把木片举到光线下,那个歪歪扭扭的“回”字在光里泛着层诡异的光泽,像活了过来。“‘回门’应该在阁楼里,妈说过,北窗对着的方向,有能回去的路。”
林深抬头看向头顶的木板缝隙,能看见北窗的轮廓,外面的天已经暗了,风卷着石榴叶,发出“哗哗”的响,像有人在外面哭。
“红裙女人还在外面。”林深提醒他,“我们怎么出去?”
“她进不来。”林澈的眼神突然变得很亮,亮得有些吓人,“夹层的入口被妈做过手脚,她怕这个。”他指了指铁盒里的半瓶香水,“这香水混了桃木汁,能挡着她。”
林深看着他笃定的样子,心里莫名地发沉。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林澈早就知道母亲留下的铁盒,早就见过这些信,甚至可能……早就知道“回门”的存在。他之前的恐惧和依赖,或许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为了让自己跟着他,跟着他找到这里。
可为什么?
“哥,你看。”林澈突然指着木片,“上面的字能转。”
林深低头看去,木片上的“回”字果然在慢慢转动,像个小小的罗盘,边缘的刻痕里渗出点暗红色的液体,和母亲信纸上的墨水一个颜色。
头顶的阁楼突然传来响动,是木板被踩碎的声音,“咯吱”一声,紧接着是红裙女人的尖叫,尖锐得像要把木板凿穿。
“她找到这里了!”林澈的声音带着点慌,却更多的是兴奋,“哥,我们上去!去开‘回门’!”
他拽着林深就往夹层入口爬,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猫。林深被他拉着,心里乱成一团麻——母亲的信,转动的木片,林澈藏在眼底的疯狂,还有红裙女人越来越近的尖叫……
爬到阁楼时,北窗的木板已经被撞碎了,夜风灌进来,卷着石榴叶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红裙女人就站在北窗下,背对着他们,长发垂落,手里的桃木梳断齿上沾着血,正对着墙壁比划着什么。
墙壁上,那个暗红色的霉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个清晰的“回”字,和木片上的符号一模一样,只是更大,更扭曲,像只张开的嘴。
“就是那里!”林澈举起木片,对着墙上的“回”字跑过去,“哥,快!把木片放上去!”
红裙女人猛地转过身,尖叫着扑过来,半张毁了的脸上,眼睛的位置黑洞洞的,正对着林澈。
“拦住她!”林澈大喊。
林深想也没想,抓起身边的扁担就冲了过去,狠狠砸在红裙女人的背上。扁担断成了两截,女人却像没感觉到疼,只是顿了一下,然后更疯狂地扑向林澈,指甲青黑的手抓向他的后颈。
“小心!”林深扑过去,把林澈往旁边一推。
红裙女人的指甲狠狠抓在了林深的胳膊上,几道血痕瞬间冒了出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哥!”林澈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没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把木片对准墙上的“回”字,用力按了下去。
木片刚碰到墙壁,就像被吸住了一样,牢牢嵌进了“回”字的中心。墙壁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暗红色的霉斑像活了的蛇,顺着墙壁蔓延开来,发出“滋滋”的声响,像在燃烧。
红裙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要被墙壁吸进去,手里的桃木梳掉在地上,断齿崩飞了,露出里面的芯——不是木头,是根人的指骨,泛着森白的光。
“她在消失!”林澈的声音带着兴奋,眼睛死死盯着墙上的“回”字。
那里慢慢裂开一道缝,透出里面的光,不是阁楼的昏黄,也不是外面的夜色,是种柔和的白,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哥!快过来!”林澈伸出手,眼睛亮得惊人,“我们能走了!”
林深看着那道缝里的光,又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血痕,和林澈后颈那几道几乎一模一样的红痕。他突然想起母亲信里被撕掉的最后几个字——“别相信镜子里的任何东西,包括……”
包括谁?
红裙女人的尖叫已经变成了呜咽,身体越来越透明,只剩下半张模糊的脸,正对着林深,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只剩下无尽的悲伤,像在求救。
那半张脸,像极了母亲。
“哥!快点!”林澈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抓着他的手腕就往裂缝拽。
林深的目光落在林澈的脸上,他的眼睛里只有那道裂缝里的光,兴奋得有些扭曲,后颈的红痕在光线下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和墙上蔓延的霉斑一个颜色。
他突然明白了。
血脉最像的人,不是林澈。
或者说,被“回字巷”缠上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人。
红裙女人彻底消失的瞬间,裂缝里的光变得刺眼。林澈拽着他的手越来越紧,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我们回家了,哥。”林澈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诡异的温柔,像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林深看着那片刺眼的光,突然觉得很累。或许从踏入这老宅的第一天起,就没有什么出路。所谓的“回门”,不过是另一个牢笼,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永远也走不出去的牢笼。
但被林澈攥着的手很暖,暖得像灶膛里的余温,像槐花蜜的甜,像很多年前那个冬天,他把热红薯塞给自己时的温度。
他闭上眼,跟着林澈,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光里。
身后的阁楼慢慢坍塌,发出沉闷的响声,像个巨大的叹息。院子里的石榴树终于倒了,裂开的石榴壳滚落在地,露出里面的红籽,像一颗颗凝固的泪。
而那面蒙着黑布的镜子,在坍塌的木片里,黑布被风吹开,银亮的镜面映出两个相拥的影子,长发垂落的红裙女人站在他们身后,嘴角带着抹温柔的笑,像在送别,又像在迎接。
镜子里的世界,和外面的,终于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