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又落了下来,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像谁在外面数着米粒。林深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看着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网,把整个老宅都罩在里面,湿冷的潮气顺着裤脚往上爬,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疼。
林澈在翻箱倒柜。他从储藏室拖出个积满灰尘的木箱,里面装着些旧针线、褪色的布料,还有个缠了一半的线团,红得像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
“找什么?”林深问。
“妈留下的顶针。”林澈头也没抬,手指在布料堆里翻找着,动作急促得像在赶什么活计,“我想把你那件棉袄的袖口再缝缝,快磨破了。”
他的指尖蹭过那个红线团,线团滚落到地上,散开一小截线,在青石板上拖出道暗红的痕迹,像条细小的血蛇。林深看着那截线,突然想起母亲黑布鞋上的兰花——针脚里也藏着这种红线,只是当时没在意。
“找到了。”林澈举起个黄铜顶针,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边缘沾着点暗红的锈迹,像干涸的血。他把顶针往手指上一套,拿起那件旧棉袄,坐在小板凳上,穿针引线,动作竟意外地熟练。
红线穿过针眼时,林深看见他的指尖缠着圈红绳,是从那把黄铜钥匙上解下来的,绳结打得很紧,勒得指腹泛白,像道浅浅的血痕。
“钥匙呢?”林深状似随意地问。
林澈的手顿了顿,针尖差点戳到手指。“藏起来了。”他低头继续缝补,声音很轻,“怕丢了。”
“藏哪了?”
“不能说。”林澈的嘴角勾起个浅浅的笑,带着点孩子气的狡黠,“说了就不灵了。”
他的针脚很密,红线在磨破的袖口上绕出个小小的圈,像个精致的烙印。林深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后颈的红痕被头发遮住了,只露出点泛红的皮肤,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像藏在暗处的眼睛。
雨越下越大,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盖过了缝补的“沙沙”声。林深突然听见阁楼传来响动,是木板被踩碎的声音,紧接着是女人的低泣,断断续续的,像母亲生前唱的摇篮曲,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你听见了吗?”林深看向楼梯口。
林澈没抬头,只是把针脚收得更紧了。“是风声。”他的声音很沉,“雨大了,风就会钻空子。”
可那低泣声越来越清晰,还混着点熟悉的梳头声,“沙——沙——”,和第一次在走廊里听见的一模一样。林深站起身,想去阁楼看看,却被林澈拉住了。
“别去。”他的力气很大,指尖的红绳勒进林深的手腕,像道细小的枷锁,“妈说过,雨天的阁楼不能去,会招东西。”
“你怎么知道是妈说的?”林深反问。
林澈的眼神闪了闪,松开手,低头继续缝补,红线在棉袄上绕出个复杂的结。“我……我猜的。”他的声音有点慌,针脚歪了一下,扎在指尖上,渗出颗血珠,滴在红线上,瞬间融了进去,分不清哪是线哪是血。
他没去擦,只是把带血的线继续缝进棉袄里,动作带着点近乎虔诚的执拗。“这样就好了……沾了血,就不会坏了。”
林深的心里沉了沉。他看着林澈指尖的血珠渗进红线,看着那件旧棉袄上越来越密的针脚,突然觉得这不是在缝补衣服,是在编织一张网,一张用红线和血织成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网。
雨停时,天已经黑透了。林澈把缝补好的棉袄递过来,袖口的红线在灯光下泛着光,像圈精致的装饰。“穿上试试。”
林深接过来时,指尖碰到棉袄内侧,摸到个硬硬的东西,像被缝在了里面。“这里面是什么?”
林澈的脸突然红了,像被戳穿了秘密的孩子。“没……没什么。”他伸手想把棉袄拿回去,却被林深按住了。
林深拆开几针红线,从里面摸出个东西——是那把黄铜钥匙,被红线紧紧缠着,钥匙齿上的“回”字符号被血浸透了,红得发黑,像块凝固的血痂。
“你把它缝在里面?”林深的声音沉了下来。
林澈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却带着点疯狂的执拗。“这样你就不会找到了……哥,你不会走了,对不对?”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死死盯着林深的眼睛,像在逼他许下一个永远不会变的承诺。
林深看着他眼底的偏执,看着那把被血浸透的钥匙,突然明白过来——他不是在藏钥匙,他是在把钥匙和自己绑在一起。只要穿着这件棉袄,自己就像被系上了线的风筝,无论飞多远,线都攥在林澈手里。
“我不走。”林深把钥匙重新塞回棉袄里,用红线缝好,动作很轻。
林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点燃的火把。他突然扑过来抱住林深,头埋在他的胸口,呼吸急促地喷在衣领上,带着点潮湿的水汽。“我就知道……哥不会走的……”
他的手紧紧攥着林深的后背,指尖的红绳勒进他的皮肉里,像道细小的血痕。林深能感觉到他后颈的红痕蹭过自己的下巴,烫得像团火,和棉袄里钥匙上的血痂一样,带着点灼热的温度。
夜里,林深被冻醒了。身边的位置是空的,林澈不在床上。他披上棉袄起身,听见堂屋传来“沙沙”的响动,像有人在缝补什么。
走过去一看,愣住了——林澈正坐在供桌前,手里拿着那个红线团,把线一圈圈缠在父亲的牌位上,动作虔诚得像在进行一场神秘的仪式。红线在牌位上绕出个复杂的结,像道血咒,将牌位牢牢捆住。
“你在干什么?”林深的声音有点哑。
林澈回过头,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脸上还沾着点红线的碎屑,像溅上的血。“这样爸就不会怪我们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诡异的兴奋,“他会保佑我们永远在一起的。”
他的手里还拿着那把黄铜钥匙,钥匙齿上的血痂被磨得发亮,正慢慢往红线里渗,把牌位上的结染得更红了。
林深看着他眼底的疯狂,看着那团染血的红线,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发凉。他想起母亲信里被撕掉的最后几个字,想起镜中那个淌血的自己,想起林澈缝在棉袄里的钥匙——所有的铺垫都在指向一个可怕的真相。
林澈不是在害怕“回门”,他是在害怕自己离开。
那些所谓的规则,所谓的红裙女人,所谓的老宅诅咒,或许都只是他用来留住自己的借口。真正的牢笼,从来都不是这栋老宅,而是他眼底的偏执,是这根缠缠绕绕的红线,是那句“永远在一起”。
林澈把最后一圈红线缠好,打了个死结,然后拿起牌位,小心翼翼地放回供桌,像在摆放一件珍贵的祭品。他转过身,看着林深,嘴角弯起个浅浅的笑,带着点满足,又带着点势在必得。
“哥,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他的声音很软,像裹着蜜糖的毒药。
堂屋的灯光忽明忽暗,映着供桌上那个被红线缠绕的牌位,像个巨大的感叹号,悬在两人之间。林深看着林澈眼底的偏执,看着自己身上这件缝着钥匙的棉袄,突然觉得,这场名为“回家”的旅程,从一开始就是场精心策划的陷阱。
而他,心甘情愿地跳了进来。
窗外的秋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在为这场未说出口的执念,唱着永恒的安魂曲。林深摸了摸棉袄里的钥匙,那里的温度有点烫,像林澈指尖的血,带着点灼热的温度,烙在他的心上,永远也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