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老宅的风更冷了,裹着巷口槐树的枯叶,往窗缝里钻。林深把堂屋的旧棉帘挂起来,布帘上绣的兰花已经褪色,边角磨出了毛,是母亲生前常用的那挂。林澈蹲在旁边帮忙,手指捏着帘角的铜环,反复摩挲着,像在确认什么。
“哥,今天我们煮红薯粥吧。”他突然开口,声音裹着点冷意,却带着点期待,“放很多很多糖。”
“家里没糖了。”林深记得上次买的白糖早就用完了,连橘子糖也只剩糖纸。
林澈却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纸包,里面裹着点黄澄澄的糖块,像小时候偷偷藏的麦芽糖。“我藏的,在储藏室的罐子里。”
他的指尖沾着点糖屑,在冷光下泛着细闪。林深看着那包糖,突然想起储藏室里被藏起来的相框,想起他缝在棉袄里的钥匙——这孩子总在暗处藏些细碎的东西,像只囤积食物的小兽,把珍贵的物件都收在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
煮粥时,林澈守在灶前,把糖块一点点掰进锅里,动作慢得像在数米粒。“妈以前煮粥也放这么多糖。”他轻声说,火光映着他的侧脸,后颈的红痕淡了些,却依旧清晰,“她说甜的东西能压惊。”
粥的甜香很快漫满了厨房,盖过了老宅的霉味。林深盛了两碗,刚要递过去,就看见林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片干硬的槐花糕,用油纸包着,边缘已经发黑,像是放了很久。
“这个也放进去。”他把槐花糕掰成小块,放进林深的碗里,眼神亮得像藏了星子,“小时候你总抢我的吃,现在都给你。”
林深的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他确实抢过林澈的槐花糕,那时候家里穷,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林澈每次都攥着半块,等他回来分一半。只是后来搬去镇上上学,就再也没吃过巷口货郎卖的槐花糕了。
“凉了,别吃了。”林深想把槐花糕挑出来,却被林澈按住了手。
“能吃的。”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执拗,“我用灶膛的余温烘过,还是甜的。”
林深没再拒绝,低头喝了口粥。红薯的甜混着槐花糕的香,暖得胃里发慌,像很多年前那个冬天,母亲把热粥端到他面前,说“快喝,凉了就不好喝了”。
林澈没怎么喝粥,只是坐在对面,眼睛盯着林深的碗,像在确认他是否喜欢。等林深喝完,他才把自己碗里的红薯都挑过来,“你再吃点,我不饿。”
收拾碗筷时,林深发现林澈的指尖沾着点暗红的东西,像糖渍,又像别的。“手上沾的什么?”
林澈慌忙把手背到身后,像被烫到似的,“没什么,是糖。”他的耳尖红了,转身往储藏室走,“我去把糖包放好。”
林深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疑团又冒了出来。那暗红的痕迹,不像糖渍,倒像他缝补时沾到的血。
傍晚时,林深去储藏室找旧毯子,刚推开门,就看见林澈蹲在架子前,手里拿着那个全家福相框,正用一块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玻璃上的裂痕。相框旁边放着个小小的陶罐,里面装着些黄澄澄的糖块,和他早上拿出来的一模一样。
“你在干什么?”林深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他。
林澈吓了一跳,相框差点掉在地上。他赶紧把相框藏在身后,脸上露出点慌乱,“我……我就是看看。”
林深走过去,看见架子上还放着个东西——是母亲的黑布鞋,鞋面上用红线缝的“回”字又多了几针,针脚里藏着点暗红的印子,和林澈指尖的痕迹一模一样。
“你用什么缝的?”林深指着布鞋。
林澈的嘴唇哆嗦着,没说话,只是把相框抱得更紧了,像在护着最后一点念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是……是我的血。”
林深的心脏猛地一缩。“你疯了?”
“妈说的。”林澈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却带着点疯狂的笃定,“她说用血缝的东西,能把人‘系’住,不会走散。”
他的手指抚过相框的玻璃,裂痕在光下像道细小的伤口。“哥,我怕……我怕你像妈一样,突然就不见了。我只能这样,只能用这个办法把你系在我身边。”
林深看着他眼底的偏执,看着那双被血染红的布鞋,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林澈藏起的钥匙,想起他涂红的照片,想起他夜里攥着自己的手——所有的疯狂和怪异,都只是因为怕失去。
“我不走。”林深的声音放得很轻,像在许下一个永恒的承诺,“我不会像妈一样离开你。”
林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相框的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突然扑过来抱住林深,头埋在他的胸口,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哥,你别骗我……别像爸一样骗我,说去镇上买糖,就再也没回来。”
父亲当年就是这样,说去镇上买糖,却在回来的路上出了意外。林深拍着他的背,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像还没从当年的恐惧里走出来。
“我不骗你。”林深的声音有点哑,“我会一直陪着你。”
林澈哭了很久,直到嗓子哑了才慢慢停下,眼睛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他把相框递给林深,玻璃上的裂痕还沾着泪渍,“哥,我们把它放在供桌上吧。”
“好。”林深接过相框,指尖碰到玻璃上的裂痕,凉得像冰。
供桌上的牌位还立在那里,旁边放着那半把桃木梳。林深把相框放在牌位旁边,照片里母亲的红裙子在烛光下泛着暖光,怀里婴儿的脸依旧模糊,却像是在对着他们笑。
林澈跪在蒲团上,对着相框和牌位磕了三个头,动作虔诚得像在进行一场仪式。“爸,妈,我们一家人又在一起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满足的喟叹,“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烛光摇曳,映着他的侧脸,后颈的红痕在光下泛着层淡淡的光泽,像块温柔的印记。林深站在他身后,看着供桌上的相框和牌位,突然觉得,这栋老宅或许不是牢笼。
是林澈用思念和偏执,为他们筑起的一个家。
夜里,林深被冻醒了,身边的位置是空的。他披上棉袄起身,看见堂屋的烛光还亮着,林澈正坐在供桌前,手里拿着块红薯,一点点喂给相框里的“母亲”,嘴里念念有词的:“妈,你吃,甜的……”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像披了层薄霜。林深没走过去,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很平静。
他知道,林澈还没从过去的恐惧里走出来,还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份脆弱的“团圆”。而他能做的,就是陪着他,守着这栋老宅,守着这盏摇曳的烛光,守着这份藏在疯狂背后的,沉甸甸的依赖。
风吹过窗棂,带着点冷意,却吹不散屋里的甜香。林深摸了摸棉袄里的钥匙,那里的温度有点暖,像林澈掌心的温度,像红薯粥里的糖,像很多年前那个冬天,母亲递过来的那碗热粥。
或许,这就是家。
不完美,却足够温暖。
不寻常,却足够安心。
至少此刻,他们还在一起,还能共享一盏烛光,还能在这栋充满秘密的老宅里,找到属于他们的,小小的甜。